中山装干部合上文件，目光从纸面上抬起，掠过一张张茫然无措的脸，最后用一种近乎施恩般的语气总结道：
“政府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给你们15分钟，尽快商量做出选择。要珍惜机会，名额有限，这可是你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唯一途径了。”
话音落下，小道姑们脸上一片茫然和恐惧。她们大多自幼在观里长大，外面的世界啥样都不知道，这些地名更是听都没听过，怎么选？
过了几分钟，看这群小道姑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中山装干部有些不耐烦了。
他将文件卷成的纸筒，在另一只手上有节奏的敲着：“安置方案名额也是有限的，如果不尽快做出选择，那你们就只能自谋生路了。”
他又似笑非笑道：“听说附近几个生产队，还有好些单身汉。你们也年岁正好，不如考虑嫁人生孩子，也是条出路不是。”
沈清梧不理会中山装干部的阴阳怪气，她闭着眼，快速搜索原主的记忆。什么也没有！原主全部的记忆都在这座山上，这座道观里。
没办法了！
她小幅度向后退了退，借助人群遮蔽住身体，然后把手缩进宽大的袖子里，小幅却飞速地掐算起来，手指快得带起残影！
林场......大凶！
农场......困局！
纺织厂......虽有风波，却有生机！
“报告！”
沈清梧上前一步，学着之前看到的红袖标们喊口号的样子，脸上挂着积极的，甚至有些狂热的表情：
“我们姐妹坚决要求去东安纺织厂！感谢政府给我们重获新生的机会！我们一定牢记您的教诲，进了工厂一定努力生产，认真学习先进思想，彻底洗刷我们脑子里过去的封建糟粕！争做社会主义新人，为建设国家贡献全部力量！”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那叫一个正气凛然！
其实沈清梧也不理解，这里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说话，但入乡随俗，学着做，快速融入，总是没错的。
其他人都惊呆了！旁边的小道姑们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这、这真是平时那个闷不吭声的沈清梧？怕不是鬼上身了？
中山装干部也明显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极其受用的表情，满意地点头：“好！很好！小同志，你的觉悟非常高！那就这么定了，东安纺织厂！”
两小时后，沈清梧姐妹还有另外两个小道姑一起来到东安纺织厂。
中山装干部将她们送到纺织厂厂办，一个穿着半旧劳动布工作服、面无表情的中年女干事接待了她们。
女干事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沈清梧和紧紧抓着她衣角的沈小鱼身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厂里有规定，学徒工不能带孩子上工。”女干事声音干巴巴的，“托儿所倒是有，但要额外交钱，一个月三块。你们谁来给钱？”
沈清梧心里一紧，三块钱，几乎是她们姐妹大半个月的饭钱。但她毫不犹豫地说：“报告干事，我来给钱。”
女干事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在本子上记了一笔：“明天早上七点，送到厂办后面的平房去。”她合上本子，“现在带你们去宿舍。”
所谓的宿舍，是厂区边缘一栋破旧的筒子楼。墙皮斑驳脱落，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昏暗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气味。
女干事推开三楼尽头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这间。八个人住，还没住满，你们进去吧。”
女干事又斜眼看了小鱼儿一眼：“孩子是没有单独床位的，只能和大人睡一张床。”
沈清梧走进去，房间狭小逼仄，靠墙挤着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窄窄的过道仅容一人通过。
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窗户玻璃碎了一角，用厚纸板勉强堵着。唯一的一张破桌子上，放着几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
已经住在里面的两个女工正坐在床边休息，看到来人，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没什么表示。
“自己找空铺安顿。吃饭去食堂，月底从工资里扣。”女干事说完，转身就走了。
同来的几个道姑看着这环境，眼眶都红了。这比她们想象中的工厂生活，差得太远了。
沈清梧默默叹了口气，拉着妹妹走到最里面一个靠窗的上铺。至少这里有点光亮。
她从带来的小包袱里拿出仅有的两件换洗衣服铺好，又把妹妹抱上去。
“姐姐，我们就住这里吗？”小鱼儿小声问，看着陌生的环境，大眼睛里满是怯生生。
“嗯，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沈清梧摸摸她的头，声音尽量放得轻松，“小鱼儿乖，先自己玩一会儿，姐姐收拾一下。”
安顿好妹妹，沈清梧开始打量这个未来要生活的地方。她注意到同屋的两个女工穿着沾满棉絮的工作服，手指粗糙，脸上带着疲惫。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不时捂着腰，面露痛苦之色。
在东安纺织厂的第一晚，沈清梧和沈小鱼都没睡好。
筒子楼并不隔音，隔壁孩子的哭闹、楼道里的走动声、甚至别人家的咳嗽声都能听清。
两人挤在狭窄的上铺，身下的硬板床硌得人生疼，单薄的被褥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气。妹妹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小声嘟囔着“冷”和“想师傅”。
沈清梧只能把她搂得更紧，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思考未来的出路。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刺耳的起床铃声就划破了筒子楼的寂静。
沈清梧把还迷迷糊糊的小鱼儿叫醒，给她穿好衣服，匆匆送去托儿所。
来到上工的车间，里面景象让沈清梧心头一沉。巨大的机器轰鸣作响，震得人耳膜发疼，空气中飞舞着细密的棉絮，呼吸都觉得呛人。
沈清梧被分给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师傅学挡车。女师傅脾气急躁，看她手脚笨拙，接线头总是断，忍不住呵斥：“怎么这么笨！眼睛长哪儿去了？这要是出了次品，扣你工资！”
一天下来，沈清梧站得腰酸背痛，手指被棉线勒出了血印，吸入的棉絮让她喉咙发干，不停地咳嗽。她看着飞速旋转的纱锭，只觉得头晕眼花。
晚上回到宿舍，她累得几乎散架。同屋的女工们也都一脸倦容，沉默地洗漱、泡脚，没人有心思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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