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达纳的秋雨开始了,细密的雨丝将古都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光海。
冥河站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看着雨滴在玻璃上划出瞬息即逝的轨迹。
他手中把玩着那张来自伊甸的邀请函——厚重的羊皮纸,烫金的辉光圣徽,以及主教夫人亲笔书写的花体字,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令人不适的奢华。
“你怎么看?”
他没有回头,问道。
霜岸正在打磨一块冰。
她手中的刻刀划过冰面,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回应雨声。
工作台上,那尊名为“臃肿的叹息”的冰雕正在恒定的低温中散发着森然白气。
被冻结的脂肪纹理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光泽。
“油脂含量超标,导致冰晶结构不够完美。”
她答非所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但作为一种‘警示’,还算合格。”
冥河转过身。
妹妹依然穿着那身素白的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侧脸在冰雕散发的寒气中显得愈发剔透冷冽。
她永远这样,仿佛外界的一切波澜都无法扰动她内心绝对的、专注于“形态”的秩序。
“罗塞尔主教,‘残阳…行刑者’。”
冥河慢慢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在大腿上敲出一段短促而阴郁的节奏。
“他的教会视一切非正统艺术为异端。
他的妻子却邀请异端前往圣城展示‘凋零之美’……讽刺的音符。”
“或者是陷阱的和弦。”
霜岸放下刻刀,拿起一块绒布,仔细擦拭手指,仿佛刚刚触碰了什么不洁之物。
“但陷阱本身,有时也能成为一件有趣的装置艺术。”
她终于抬眼看向冥河,眼神平静无波:“那个女人的声音,在你的‘谱系’里吗?”
冥河闭上眼。
参加过的某次宴会上的记忆如同音轨般在他脑中回放、解析。
主教夫人夸张的笑声、对珠宝价值的炫耀、对穷人隐晦的鄙夷、还有提及挪用款项时那虚伪的虔诚腔调……“响亮,刺耳,充满虚伪的泛音。”
他睁开眼,灰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温度。
“需要被……即刻‘调音’。”
一个简单的词,却决定了远在伊甸的某个显赫人物的命运。
决定既下,后续便是冰冷的逻辑与准备。
他们以“为新作寻找灵感”为由,低调地离开了维达纳。
旅程漫长,穿越数个城邦。
马车外,风景更迭,从维达纳湿润的秋色,逐渐变为更加开阔、干燥的平原,最后是环绕圣城伊甸的、被无数朝圣者脚步踏出的苍白道路。
伊甸与他们想象中不同。
没有神圣的辉光,只有一种压抑的、被严格规训的秩序。
白色的巨石建筑巍峨耸立,街道笔首得毫无趣味,随处可见身穿白袍、表情肃穆的教士。
民众们步履匆匆,眼神低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稀释了的恐惧和麻木的虔诚。
在这里,甚至连风声都显得规整而死板。
下榻之处是教会安排的客舍,朴素而冰冷,毫无舒适可言。
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在圣城,享乐是一种罪孽。
赏鉴会在主教宅邸的侧厅举行。
与伊甸整体的肃穆不同,这里极尽奢华。
天鹅绒帷幕、金漆器皿、空气中浓烈的香料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来的多是教会高层及其家眷,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精心练习过的、温和而疏离的表情。
罗塞尔主教本人并未露面。
只有他的夫人,一位美艳但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女人,穿着缀满珍珠的深红色长裙,主持着这场宴会。
她热情地赞美霜岸的作品,用语夸张而空洞,仿佛在背诵一篇事先准备好的文稿。
冥河安静地站在角落,像一道灰色的影子。
他锐利的听觉捕捉着大厅里的每一个声音:贵妇们虚伪的恭维、教士们关于教义的枯燥讨论、金币在赌桌上流动的轻响、以及……主教夫人裙摆下,那双软鞋踩过昂贵地毯时,发出的几乎是无声的、却充满贪婪意味的摩擦声。
他的目光与远处的霜岸短暂交汇。
她正被引导着欣赏主教收藏的一件圣物——据说是用殉道者骨骼雕琢的烛台。
霜岸微微颔首,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欣赏与谦逊。
但冥河读懂了那平静表面下的评估与冷嘲:一件粗糙、充满暴力痕迹、毫无美学价值的失败品。
宴会的高潮是主教夫人邀请贵宾们观赏她最新的“珍宝”——一条镶嵌着巨大落日宝石的项链,宝石周围环绕着细密的黄金荆棘。
“这是‘残阳之泪’,教廷工匠耗时三年才完成。”
她声音甜腻,手指抚过宝石,“每一道棱角都折射着吾主的光辉,提醒我们信仰需经历苦痛方能璀璨……”冥河的指尖猛地收紧。
那宝石的光芒在他眼中扭曲、放大,变成一片刺耳的视觉噪音。
他听到了,不仅仅是女人虚荣的炫耀,更深层的是——矿工在黑暗矿坑中的咳嗽声、被克扣的工钱发出的哀鸣、以及无数祈祷最终落空后的死寂。
这些声音被强行熔炼,封存在这块华美的石头里,成了装饰她苍白脖颈的囚徒。
噪音。
巨大而丑陋的噪音。
霜岸的目光也落在那项链上,然后缓缓移向主教夫人保养得宜的脖颈。
她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块待雕琢的材料的弧线与硬度。
赏鉴会终于在虚伪的祥和气氛中结束。
马车驶回客舍,伊甸的夜晚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似被教条禁止。
客房内,冥河站在窗边,望着远处教廷总部尖塔上永不熄灭的圣火。
“不仅仅是贪婪,”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那条项链……是‘钥匙’。”
霜岸正在卸下耳饰的动作顿了顿。
“我听到了,”冥河继续说,眉头微蹙,像是在分辨一段极其复杂的和声,“宝石的内部结构……是空的。
有极其细微的机簧振动声。
它与主教书房里的某个东西……共振。”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作曲家发现绝妙旋律时的光芒,但那光芒冰冷彻骨。
“她挪用的款项,不止是为了奢侈。
她在制造一件……用来开启‘残阳行刑者’秘密的东西。
或许是宝库,或许是……更糟的。”
霜岸将耳饰放入丝绒盒中,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那么,”她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讨论下一件作品的构图,“看来这次‘调音’,需要更复杂的变奏。”
窗外,伊甸的圣火在夜空中孤独燃烧,仿佛一颗被钉死在夜幕上的、冰冷而虚伪的星辰。
而两颗来自维达纳的、更冷的星辰,己然锁定了它的轨迹。
寂静中,新的乐章,正在无声地谱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