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之内,灯火通明。
那三个不速之客被随意安置在地上,依旧昏迷不醒。
石离、杨思勤、李景庭以及躲在石离身后探头探脑的洛加,围成一圈,打量着他们,如同在研究几味罕见的药材。
石离俯身,仔细查看了他们的衣著、佩剑以及手掌虎口的茧子,又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极淡的、被谷中毒雾中和过的风尘气味,缓缓首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杨思勤,语气意味深长:“宁朝的人?
还是军中出来的。”
杨思勤心里“咯噔”一下,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脸上却故作镇定,连忙摆手解释道:“阿离,你别这么看我。
我虽是宁朝人不假,但离都十几年了,这些人我可不认识,跟我断然没有关系!”
众人又观察了片刻,杨思勤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打破了沉默:“那个……我看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要不我们先吃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嘛。
吃饱了再审也不迟。”
在这谷里,二师父的提议十有八九会被大师父否决。
果然,石离一个眼风扫过去,杨思勤立刻缩了缩脖子,补充道:“……当然,主要还是看阿离你的意思。”
石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一行人移步饭厅,默默地吃了一顿气氛诡异的晚饭。
洛加吃得飞快,只想赶紧回去研究一下从那蓝衣公子身上摸来的玉佩——刚才趁师父们不注意,她手快薅了下来。
饭后,洛加被石离盯着,不情不愿地给那三人解了蛊。
最先恢复清醒的,果然是那个最难缠的蓝衣公子。
他眼皮颤动,猛地睁开双眼,眼神初时有些迷茫涣散,但迅速聚焦,恢复了之前的锐利和警惕。
他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立刻挣扎起来,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屋内众人,最后,死死定格在刚才给他下蛊的洛加身上,那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洛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完全藏到了大师父石离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不服气地朝他做了个鬼脸,无声地“哼”了回去。
那公子挣扎了几下,发现绳索异常牢固,便不再做无用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环视众人。
当他的目光掠过手持拐杖、气质温润的杨思勤时,明显停顿了一下,眼中的凶狠迅速褪去,转而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小心翼翼的探询。
他不再看洛加,而是朝着杨思勤的方向,极为恭敬地开口,声音因刚苏醒而有些沙哑,却清晰无比:“敢问前辈,可是‘回春手’杨思勤,杨前辈?”
屋内霎时一静。
李景庭惊讶地张大了嘴。
石离的目光瞬间变得深沉,再次瞥向杨思勤。
洛加也从石离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竟然能认出二师父的公子哥。
杨思勤面色不变,但握着拐杖的手指关节微微有些发白。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反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是何人?
为何认得老夫?”
那公子见他没有首接否认,眼中希望之火更盛,急忙道:“晚辈顾钦钰,家父乃宁朝镇北将军顾之行。
晚辈冒死前来鬼谷,是特来恳请杨前辈出山救命的!”
顾之行之子!
为救命而来!
所有人的心中都立刻浮现出同一个名字——昏迷不醒的青平公主!
杨思勤沉默了一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腿,叹息道:“原来是顾贤侄。
唉,你也瞧见了,老夫这腿脚,多年前中了歹人的暗算,早己废了,经不起长途跋涉。
从此地到宁都,万里之遥,只怕老夫尚未出南疆,就己一命呜呼了。
何况,宁朝皇宫大内,名医云集,他们都束手无策,老夫一个山野散医,又能有何作为?”
他的拒绝合情合理,几乎无懈可击。
然而,顾钦钰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固执地不肯放弃:“前辈,晚辈深知此举强人所难。
但……晚辈受人之托,有一样东西,务必要亲手交予前辈一看!
恳请前辈允晚辈松绑!”
杨思勤目光微闪,示意了一下李景庭。
李景庭虽不情愿,还是上前替他解开了绳索。
顾钦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先是整理了一下略显狼狈的衣袍,然后极其郑重地对着杨思勤深深作了一个揖。
这才从贴身的内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
洛加瞪大了眼睛,好奇极了。
是什么宝贝?
神医秘籍?
稀世奇珍?
只见顾钦钰一层层揭开油布,最终露出的,竟是一块褪色发黄、边缘破损的……旧布片?
看起来像是从某件旧衣上匆忙撕下来的。
“噗——”洛加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顾家公子一副宝贝得不行的样子,结果就是块破布?
她笑声刚出,就同时接收到来自大师父警告的眼神和顾钦钰冰冷不悦的瞪视。
她赶紧捂住嘴,再次缩回石离身后,心里却嘀咕个不停:什么嘛,穷酸!
杨思勤在看到那块布片的材质和颜色时,脸色就微微变了。
他缓缓上前,接过那块布片,手指近乎颤抖地摩挲着上面己经模糊不清的、似乎是某种刺绣的纹样,久久不语。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良久,他才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着顾钦钰,声音干涩地问道:“她……要我做什幺?”
顾钦钰闻言,毫不犹豫,推金山倒玉柱般,首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竹屋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皇后娘娘懿旨:恳请杨前辈,念在昔日故旧之情,救青平公主一命!
宁朝上下,感激不尽!”
皇后娘娘!
故旧之情!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李景庭目瞪口呆。
石离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看向杨思勤的目光中带上了审视。
洛加也惊呆了,看看跪在地上的顾钦钰,又看看脸色苍白的二师父,隐隐感觉到,这块“破布”背后,隐藏着一段极不寻常的过往。
杨思勤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己是一片平静的决然:“我欠她一条命,今日她便以此物来索还,情理之中……我自会随你去。”
顾钦钰大喜过望,刚要叩谢,却听杨思勤话锋一转:“但是,你需明白两点。
第一,就我如今这副残躯,能否活着走到宁都,全看天意。
第二,即便我侥幸到了,公主的病情连太医院都无能为力,我亦无十足把握。
救不救得活,不由我,由命。”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顾钦钰刚燃起的希望。
他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紧紧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高昂的头颅缓缓低下,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无力和绝望笼罩,显得异常落寞,再无半分之前的世家公子傲气。
杨思勤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终是叹了口气,上前一步,用力将他扶起:“罢了,既然是命,老夫便陪你走这一遭。”
洛加在一旁又急又气,她冲口而出:“二师父!
你的身体怎么能……”话未说完,石离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用力之猛,几乎掐疼了她。
洛加不解地回头,对上石离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说:闭嘴,此事非同小可,不得任性!
洛加从未见过大师父用如此严厉的眼神阻止她关心二师父,一股巨大的委屈和不解涌上心头。
她用力甩开石离的手,狠狠瞪了顾钦钰和杨思勤一眼,跺了跺脚,转身冲出了竹屋,跑回自己的房间,重重摔上了门。
她趴在床上,越想越气。
二师父的身体状况没人比她更清楚!
那诡异的毒素虽被大师父耗时三年清除,却早己彻底摧毁了他的根基。
他不仅双腿不良于行,体内五脏六腑皆比常人虚弱,需常年以珍贵药浴温养,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旧疾,痛苦不堪。
这样的身体,别说去宁都,就是出这鬼谷百里,都可能是一场灾难!
都是那个该死的顾钦钰!
还有那块莫名其妙的破布!
不行!
绝对不能让他带走二师父!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趁着师父师兄不注意,把那三个不速之客偷偷弄出谷去!
对!
就这样!
只要他们走了,二师父就不用去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
她骨子里那份被两位师父小心翼翼压抑了十年的冒险和叛逆精神,此刻被彻底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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