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新生儿细微的呼吸声。
李淮聿站在病房门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近乎茫然的失焦。
他应该出于人道主义替她交完费就离开去机场回京北的，毕竟恩师没什么事了，学术也知道完成了。
他看着那个被放在向北柠床边的小小保温箱，里面的小家伙皱巴巴、红扑扑的，像只脆弱的小猴子，睡得正香。
“心率82次/分，呼吸36次/分，体温36.5度……新生儿标准数据范围内。”
他下意识地在脑中记录着观测结果，试图用熟悉的知识体系来锚定这艘因遭遇未知变量而失控的理智方舟。
然而，无效。
任何数据都无法解释他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汹涌的、几乎让他感到恐慌的情绪波动。
那是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脉联结感。
“催产素分泌水平疑似升高，作用于大脑杏仁核及前额叶皮层，可能引发亲社会行为及 bonding反应……”
他继续用术语解剖自己，可是那婴儿的五官可以看出有些像他，此刻冰冷的科学语言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的视线只好从孩子身上，移到病床上昏睡的向北柠。
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蹙，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嘴唇苍白干裂，整个人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在他的认知之外，在他们“七年未见”的时间线里，必然存在一个被遗忘的、或者被忽略的交集点。
那个点，发生了某件事。
李淮聿的眉头锁得更紧。
对于他这样信奉绝对理性、大脑就是最精密仪器的人来说，“遗忘”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十个月前……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迅速在脑中检索。
那时他刚结束一个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从国外回来，之后……
之后有一场校方举办的庆功宴？国际会议中心酒店……
他喝了很多人敬的酒，第二天在酒店房间头痛欲裂地醒来，对于前夜后半段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
当时他只以为是宿醉，并未深究。
难道……
一个荒谬却又是唯一符合逻辑的推论，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
那个他遗忘的交点，就在那里？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向北柠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初时迷茫，聚焦看清是他后，瞬间被巨大的惊慌和恐惧填满。
她几乎是弹射性地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产后的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加苍白。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明显的颤抖，下意识侧过头看向旁边的保温箱，像一个受惊的母兽。
李淮聿看着她这副极度恐惧、恨不得立刻消失的模样，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再次升起。
她就这么怕他？还是……在心虚？
他向前走了一步。
向北柠立刻转过头来，往后缩了一下。
“向北柠，京北国际会议中心酒店，发生了什么？你不是在南城，怎么会出现在酒店？”
他问得直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向北柠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脸上更加苍白了，连嘴唇都在抖。
“没……没什么……我没去过北城！”
她猛地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李教授，你走吧，今天谢谢你，医药费……我以后会还你的。”
她的反应，几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淮聿的心沉了下去，猜测正在被迅速证实。
“回答我的问题。”他的语气突然加重威压，“那天晚上，我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向北柠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否认，“你记错了！我们七年没见了！孩子不是你的！是我胡说八道的！你走啊！”
她的情绪突然崩溃，眼泪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护士被惊动，走了进来：“产妇刚生产完，不能情绪激动！先生，请您先出去一下，让她好好休息！”
李淮聿看着几乎要缩成一团、拒绝交流的向北柠，再看了一眼保温箱里似乎被母亲情绪影响、开始哼哼唧唧的小婴儿，他紧抿着唇，额角青筋微跳。
他知道，再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哭泣的女人和那个初生的婴儿，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
走廊冰冷的空气让他沸腾的大脑稍微冷却。
他拿出手机，没有任何犹豫，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那边传来殷勤的声音：“李教授？您有什么吩咐？”
“帮我查一件事。”李淮聿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和条理，“查去年12月17号，北城国际会议中心酒店的监控记录，特别是晚宴结束后，我所在的楼层，所有记录，想办法调出来。”
“另外!”他顿了顿，补充道，视线扫向病房的方向。
“查一下一位叫向北柠的女士，最近一年所有的行程记录，重点查她是否在去年二月来过京北。”
挂了电话，李淮聿站在空荡的走廊尽头，窗外是南城繁华的夜景。
他的唯物主义世界，出现了一道清晰的、无法忽略的裂缝。
而他，李淮聿，毕生追求真理与答案的物理学家，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个足以颠覆他人生模型的“变量”存在得如此不明不白。
他必须知道真相。
无论那个真相，是什么。
而病房内，向北柠在护士的安抚下渐渐停止了哭泣，但巨大的恐惧已经攫住了她。
等他查到真相，他会怎么做？
把这个她视若生命的孩子从她身边夺走？还是用更冰冷的方式羞辱她，认定是她处心积虑？
不，绝不可以。
她看着保温箱里终于安静下来的宝宝，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坚定。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离李淮聿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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