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于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各怀鬼胎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穿着燕尾服的餐厅经理无声地呈上那个棕色的真皮账单夹,动作优雅得像在呈现一件艺术品。
张昊笑着对李志斌做了个“请”的手势,李志斌则哈哈一笑,虚推了一下,目光却自然地转向了陈远。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
陈远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他知道,这个看似不经意的推让,实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试探——试探他的“实力”,或者说,试探他还能不能维持住这最后的体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胃里的痉挛加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甚至带着一丝晚辈应有的谦逊,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容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来维持。
他从容地——至少看起来是从容地——接过账单夹,随手翻开。
那个数字,18,888元,像一根烧红的针,在他眼球上轻轻扎了一下。
他面不改色,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这只是零花钱般的随意,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张黑色的招商银行美国运通百夫长钻石卡。
刷卡,输入密码,签字。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张卡的可用额度,在支付完这笔账单后,将彻底变成负数。
他甚至能预见到明天一早,银行风控部门的问候短信。
但这出戏,必须演完。
“陈经理爽快!”
李志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
张昊也投来赞许的目光,仿佛在说:“看,我没看错人。”
唯有林薇,在桌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指尖依旧微凉。
这一次,陈远没有从中感受到任何安慰,只觉得那凉意像蛇一样,钻进了他的心底。
离开餐厅,代驾早己将黑色的奔驰E300L停在门口。
晚风带着黄浦江的湿气吹来,却吹不散陈远心头的闷热和粘稠的焦虑。
坐进车内,柏林之声音响自动播放起舒缓的古典乐。
车门关上的瞬间,仿佛将两个世界隔绝开来。
窗外是流光溢彩的不夜城,窗内是即将引爆的压抑火山。
林薇似乎还沉浸在刚才宴会的兴奋与对未来的憧憬中,她脱掉高跟鞋,舒服地蜷缩在真皮座椅里,脸颊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
“阿远,今天真的很顺利!
李行最后的态度明显松动了……”她的声音带着愉悦,但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撒娇和不容置疑的期待,“等星科项目的奖金下来,我们第一时间就去保时捷中心把Macan订了好不好?
我真的好喜欢那款珊瑚红……奖金!”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远恐惧的潘多拉魔盒。
星科项目?
那个因为他的失误而岌岌可危、甚至可能己经黄掉的项目?
还有那遥不可及、即便拿到也远远不够填窟窿的奖金?
一首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崩”地一声断裂了。
“够了!
林薇!”
他猛地打断她,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变得嘶哑尖利,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什么保时捷!
什么奖金了!”
林薇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错愕地睁大了眼睛:“陈远……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快要破产了!”
积压己久的焦虑、恐慌、自责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猛地抓起中控台上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他的“债务专用机”,狠狠戳到林薇面前,屏幕上是那些刺眼的、鲜红的逾期提醒和债务总额,“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没?!
不是八十万,是两百万!
两百多万!
我们欠了银行、欠了网贷平台两百多万!
每个月的利息都像山一样压下来!
你还在做梦换车?
买包?!”
那些冰冷的数字,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林薇精心维护的世界。
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陈远,又看看手机,仿佛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车厢内昂贵的香氛味道,此刻闻起来却令人作呕。
“不……不可能……”她摇着头,声音颤抖,向车门方向缩了缩身体,仿佛陈远是什么可怕的怪物,“你骗我的……对不对?
你是压力太大了,在胡说八道……骗你?”
陈远惨笑一声,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也希望是骗你的!
可这些是真的!
每一分钱都是真的!
为了你那该死的虚荣心,为了维持这他妈的根本不属于我们的生活!
我刷爆了信用卡,借遍了高利贷!
现在,我们完了!
你懂吗?
完了!”
“我的虚荣心?”
林薇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短暂的震惊过后,巨大的羞辱感和被欺骗的愤怒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泪水决堤而出,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陈远!
你有没有良心!
当初是谁像条哈巴狗一样围着我转,发誓要给我最好的生活?!
是谁带我进出米其林,送我卡地亚钻石?!
是你把我捧到这个位置,让我习惯了这一切!
现在你撑不住了,倒成了我的错了?!
你连负债的资格都没有!
人家负债是为了投资,为了生意!
你呢?
你就是为了你那可悲的自尊心,打肿脸充胖子!”
“你连负债的资格都没有!”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穿了陈远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浑身一震,愣在原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啊,他连负债的资格都没有。
真正的玩家用杠杆撬动财富,而他,只是用杠杆编织了一个一戳即破的肥皂泡。
车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林薇压抑的、受伤的啜泣声,和陈远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刚才还弥漫着奢华气息的空间,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一片狼藉的感情。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却再也照不进这对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却隔着巨大深渊的恋人心中。
代驾司机似乎察觉到了后座的异常,通过后视镜小心地瞥了一眼,然后更加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的存在。
奔驰车在沉默中驶向那个月租两万五的“家”,一个曾经承载着无数美好幻想、如今却即将分崩离析的空中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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