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海面泛起细碎的金芒。
避风塘里，渔船随着轻柔的波浪微微摇晃，桅杆碰撞发出规律的"叩叩"声，混着远处码头隐约传来的汽笛，交织成维港独有的晨曲。
带娣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窄小的船舱里，木质船板散发着潮湿的咸腥味，透过帘子的缝隙，可以看见外面粼粼的水光。
这不是她熟悉的西关大宅那间垂着流苏帐幔的闺房，没有精致的梳妆台，没有伺候的丫鬟，但奇怪的是，她竟觉得比过去十八年任何一个早晨都要安心。
船舱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伟强妈在生火准备早餐。
带娣轻轻掀开被子，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裳——这是伟强妈借给她的。
她小心地撩开舱帘，看见老人正蹲在船尾的小泥炉前，熟练地扇着火。
"醒啦？
"伟强妈回头，露出慈祥的笑容，"去洗个面啦，早餐就快好。
"带娣点点头，学着昨日伟强教她的样子，从木桶里舀起一瓢清水。
冰凉的海水触到脸颊，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这时，伟强从另一艘相邻的渔船跳过来，手里提着一条还在扑腾的鲜鱼。
晨光中，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挂着水珠，显然是刚下过水。
"朝早捕嘅，好新鲜。
"他将鱼递给母亲，转头看见带娣，咧嘴一笑，"睡得好吗？
"带娣被他灿烂的笑容晃了一下眼，轻轻点头："很好，多谢你们。
"她的官话带着西关小姐特有的柔糯腔调，与伟强母子地道的粤语形成鲜明对比。
早餐摆在船头的小木几上：一锅冒着热气的白粥，一碟清蒸鲜鱼，还有几样小菜。
三人围坐在一起，海风轻拂，偶尔有海鸥从头顶掠过。
"食多啲啦，"伟强妈给带娣夹了一大块鱼腩，"你太瘦了。
"带娣小口吃着，忽然说："我......我叫陈带娣。
"伟强正要夹菜的手顿住了："陈带娣？
西关陈家嘅......？
""二小姐。
"带娣轻声接上。
船舱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西关陈家，那是广州城里无人不知的望族，祖上出过状元，如今更是富甲一方。
伟强虽然是个艇家仔，但也听说过陈家的名头。
"西关大小姐？
"伟强放下筷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屋企大把金山银山，点解要寻死？
"带娣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港岛的高楼，泪水无声滑落："个个月等着阿爸话生仔啦，我真系顶唔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伟强心上。
"我阿妈生咗我之后，身体就一首唔好。
"带娣继续说，目光空洞，"阿爸娶咗二妈、三妈，就系为咗生个仔。
我自细就知道，我个名就系我嘅使命——要带个细佬来呢个世界。
"伟强妈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带娣的背："可怜的孩子......""上个月，阿爸同我讲，己经同何家订咗亲。
"带娣的泪水滴在粥碗里，"何家个少爷，西十几岁，死咗两个老婆。
但系何家答应，如果我生到仔，就会同阿爸合作做生意......"伟强猛地站起来，拳头紧握："点可以咁样！
将个女当货物咁卖？
""系我唔生性......"带娣哽咽着，"如果我系男仔，就唔使睇住阿妈日日以泪洗面，唔使睇住其他姨娘喺度争宠，唔使......唔使成为家族嘅交易品......"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每次阿爸提起婚事，我就觉得透不过气。
呢个世界，好似只有一个细系为我而设——生仔。
我试过反抗，但系每次都会连累阿妈挨骂。
我真系......顶唔顺了......"伟强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终于明白那日她为何如此决绝地跳海。
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长久压抑后的爆发。
"那日，我偷走咗阿妈嘅安眠药，谂住一了百了。
"带娣抹去眼泪，"但系最后关头，我又惊了。
我走到码头，睇住个海，谂起细个时同阿妈去澳门，坐船经过维港，觉得呢度好靓......点知最后会选择喺度结束生命。
"海风轻轻吹拂，带娣的白衣在风中飘动。
伟强忽然想起那日台风中，她如断翅蝴蝶般坠落的身影。
"好在......好在你救咗我。
"带娣望向伟强，眼中泪光闪烁，"如果唔系，我可能己经......""傻女，"伟强妈握住她的手，"生命可贵，点可以随便放弃？
你睇下，而家唔系好好咩？
"带娣破涕为笑："系啊，呢两日系我十几年来最开心嘅日子。
虽然要自己打水洗脸，要食粗茶淡饭，但系我觉得好自由，好踏实。
"早餐后，伟强要去维修前日被台风损坏的渔网。
带娣主动提出帮忙："我可以学吗？
"伟强有些意外："呢啲粗重功夫，你大小姐点做得来？
""我想试下。
"带娣坚持。
于是，在伟强的指导下，带娣开始学习修补渔网。
她的手指很快被粗糙的网线磨红，但她没有抱怨，反而学得很认真。
"呢度要咁样穿过去，"伟强示范着，"然后打个结，要实啲，如果唔系鱼会走脱。
"带娣照做着，虽然动作生疏，但很快就掌握了要领。
"你好聪明啊，"伟强由衷赞叹，"一教就识。
"带娣微微一笑："细个时，阿妈教我刺绣，个啲针法比呢个复杂多了。
但系刺绣只为咗讨好未来嘅大家，呢个却系实实在在嘅技能。
"中午时分，一艘卖杂货的小船摇过来。
船上的阿婆笑着问："伟强，呢位系......？
""系我远房表妹，"伟强妈抢先回答，"来住几日。
"带娣感激地看了伟强妈一眼。
老人这是在保护她的名声。
下午，伟强要出海检查前日布下的渔网。
带娣请求一同前往："我可以去看看吗？
"小船驶出避风塘，海天一色，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带娣站在船头，任海风吹拂她的长发。
"好舒服啊。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伟强看着她舒展的眉宇，心里莫名地欢喜。
他们来到一片礁石区，伟强下水检查渔网。
带娣在船上等候，忽然看见不远处有几只海豚跃出水面。
"伟强！
快睇！
"她兴奋地指着海面。
伟强浮出水面，抹去脸上的水珠，笑着说："呢度经常见到海豚，佢哋好似识得人咁，有时会跟住只船游好远。
"回程时，夕阳西下，整个维港被染成金红色。
带娣望着这壮丽的景色，轻声说："细个时，我成日幻想可以好似海鸥咁自由自在，想去边就去边。
""而家呢？
"伟强问。
"而家......"带娣转头看他，眼中闪着光，"我觉得自己好似真系变成咗一只海鸥。
"晚餐后，带娣主动帮忙洗碗。
虽然动作生疏，但她做得很认真。
伟强妈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怜爱。
"呢个女仔，真系好懂事。
"她轻声对儿子说。
夜晚，带娣和伟强妈坐在船头乘凉。
满天繁星倒映在海面上，仿佛整个宇宙都包围着这艘小小渔船。
"阿婶，"带娣忽然问，"你觉得我应唔应该返去？
"伟强妈沉默片刻，说："呢个问题，要问你自己个心。
你想过点样嘅生活？
""我想......自由。
"带娣望着星空，"我想自己决定嫁给边个，想过简单但系快乐嘅生活。
但系......我走咗，阿妈可能会受牵连......"这时，伟强从船舱出来，听见她们的对话。
他在带娣身边坐下，认真地说："无论你决定点，我同阿妈都会支持你。
"带娣感动地看着他："多谢你，伟强。
你救咗我，仲对我咁好......""我哋水上人有个说法，"伟强望着远处的灯塔，"救咗一个人，就要对佢负责到底。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
"夜深了，带娣躺在床铺上，听着舱外轻柔的海浪声。
今天，她第一次向别人吐露心声，第一次感受到被理解的温暖。
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难。
家族一定会派人寻找她，而她逃避婚约的行为，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是，至少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和希望。
在船舱另一头，伟强同样难以入眠。
带娣的故事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他从未想过，在那个富丽堂皇的西关大宅里，竟藏着如此多的无奈和痛苦。
"我一定要帮佢。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在这艘小小的渔船里，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年轻人，因为一场台风，命运紧紧相连。
而他们都不知道，这场相遇，将会改变彼此的一生。
远处，港岛的灯火依旧璀璨，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城市里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
而带娣和伟强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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