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时,灰巷。
这是海市地图上一条几乎被忽略的细线,夹在繁华商业区与老旧居民区的缝隙里,终年弥漫着潮湿的、混杂着垃圾酸腐与某种无名香料的气味。
路灯坏了大半,仅存的几盏也光线昏黄,在氤氲的夜雾中切割出片片模糊的光斑。
叶寻把车停在巷口,熄了火。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散发着幽微的蓝光,映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颌。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夹克,拉链拉到顶,遮住了里面的警用衬衫。
他己经在这条巷口蹲守了三个晚上。
目标,是巷子深处那家没有任何招牌的店铺。
根据零碎的情报和近乎荒诞的报案记录,那家店只在午夜至凌晨西点营业,没有菜单,接待的客人也似乎经过某种“筛选”。
更诡异的是,最近几起无法归类的离奇事件,都或多或少的与这条灰巷、这家店产生了微弱的联系。
一个破产的商人,在进入巷子后第三天,其竞争对手离奇死于家中,法医鉴定为极度罕见的食物过敏,而死者生前对那种食物并无过敏史。
一个饱受校园霸凌的高中生,深夜从巷子里出来后不久,那几个长期欺凌他的学生便相继遭遇“意外”,全部重伤,却都巧合地避开了致命伤。
没有首接证据,只有时间线上的巧合,以及当事人讳莫如深、充满恐惧的眼神。
叶寻不喜欢巧合。
作为特调局刑警,他相信的是逻辑、证据和秩序。
而这家店,以及它所牵连出的事件,都像是一团粘稠的雾,试图模糊他所坚守的边界。
他看了一眼腕表,指针指向零点零七分。
推开车门,一股阴冷的湿气瞬间包裹了他。
他拉高了夹克的领子,迈步踏入灰巷的阴影之中。
脚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积着浅浅的污水。
两旁的墙壁斑驳陆离,涂鸦覆盖着更早的涂鸦,像一层层剥落的时代疤痕。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料气味却渐渐清晰起来,不是寻常的八角桂皮,更像是一种陈年的檀木混合着某种辛辣的草本植物,吸入肺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灼热感。
巷子深处,一扇对开的木质旧门悄无声息地嵌在墙里。
没有窗户,门楣上光秃秃的,确实没有任何标识。
只有门缝底下,渗出一点暖黄色的光。
叶寻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一声疲惫的叹息。
门内与门外,是两个世界。
喧嚣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食物香气,温暖、复杂,层层叠叠,仿佛有生命般缠绕上来,挑逗着味蕾,却让叶寻的胃部微微抽搐。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香气里混杂着那股他在巷子里闻到的奇异香料味,在这里,它变得更加浓郁和……具有侵略性。
店内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要宽敞得多。
光线是昏黄的,主要来自柜台后的一盏旧式煤油灯和几张桌子上的小油灯。
家具都是深色的旧木,被岁月摩挲得泛着温润的光泽。
只有寥寥三西张桌子,大部分空着。
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着考究、但眼神惶恐不安的中年男人,正对着面前一小碟黑乎乎的东西发呆,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人。
那应该就是老板,烬言。
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中式立领薄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苍白但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的手指很长,正用一块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薄如蝉翼的白瓷茶杯。
他的动作优雅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
五官清俊,甚至可以说得上漂亮,但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冷感。
他的眼神很淡,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当叶寻走进来时,他只是极快地抬了下眼皮,目光在叶寻身上扫过,没有惊讶,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就像早就料到他会来,只是淡淡地确认了一下时间。
然后,他继续低头擦拭那只杯子,仿佛世间再无更重要的事。
叶寻走到柜台前,在一张高脚凳上坐下。
木质柜台光滑冰凉。
“吃什么?”
烬言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像某种弦乐器在寂静中被拨动。
叶寻没有立刻回答,他打量着这个过分年轻也过分镇定的老板,以及这间处处透着古怪的店。
“外面没写店名。”
“来的都知道。”
烬言放下茶杯,又拿起另一个,继续擦拭。
“叫什么?”
“饕餮阁。”
烬言抬眼,这次目光在叶寻脸上停留了两秒,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警官。”
叶寻的心微微一沉。
对方认识他。
这并不完全出乎意料,但被点破身份,还是让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
他放在柜台下的手,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的枪套,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安心。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好办了。”
叶寻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最近有几起案子,想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烬言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协助调查?
以什么名义?
我的客人吃了我的东西,出了门,发生了他们期望发生的事,这犯法吗,叶警官?”
叶寻的瞳孔微缩。
对方不仅知道他的身份,似乎还很清楚他来的目的,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
“期望发生的事?”
叶寻盯着他,“比如,竞争对手离奇死亡?
比如,霸凌者集体遭遇‘意外’?”
“巧合。”
烬言吐出两个字,将擦拭好的茶杯倒扣在身后的架子上,那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容器,有些甚至不像餐具,更像是某种古老的礼器。
“或者,用你们的话说,证据呢?”
叶寻一时语塞。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
没有证据。
那些事件被包装得天衣无缝,看起来就是一连串不幸的巧合。
甚至连那些“受益人”,在面对询问时,也三缄其口,眼神恐惧,仿佛说出一个字就会大难临头。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叶寻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压迫感。
烬言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正面朝向叶寻。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眼神深邃得让人发慌。
“我什么都没做,叶警官。”
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只是……满足了他们的欲望。
用他们支付得起的东西。”
“欲望?”
“贪婪、憎恨、恐惧、不甘……甚至是,对秩序可笑的渴望。”
烬言的目光若有实质,扫过叶寻紧绷的脸,“这些才是最昂贵的食材,也是最好的调味料。
而我,只是个厨师。”
这时,里间那个中年男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颤抖着手,用一把小巧的银勺,舀起一点那碟黑乎乎、类似酱料的东西,闭着眼送进了嘴里。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像是极度痛苦,又像是极致的愉悦,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叶寻猛地站起身,手按向了后腰。
“别紧张,叶警官。”
烬言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这只是……品味真相的正常反应。
李总品尝的,是他自己选择的‘解脱’。”
几秒钟后,那个被称作李总的中年男人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额头布满冷汗,但眼神里的惶恐竟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他挣扎着站起来,看也不敢看柜台这边,将一叠厚厚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然后脚步虚浮地、逃也似的冲出了店门。
叶寻注意到,那叠东西的形状和厚度,绝不是普通的钞票。
“他支付了什么?”
“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烬言漫不经心地说,“比如,后半生所有的味觉。”
叶寻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看着眼前这个俊美而诡异的年轻老板,第一次感觉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黑暗。
这不仅仅是一家普通的黑店,这里交易的东西,触及了人类最根本的领域。
“你是个怪物。”
叶寻低声说。
烬言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了一个堪称愉悦的微笑,这次真切了许多,却更令人毛骨悚然。
“彼此彼此,叶警官。
你执着于用规则束缚人性,而我,乐于欣赏欲望本身的模样。
我们只是……道路不同。”
他绕过柜台,走到叶寻面前,距离近得叶寻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烟火与冷香的气息。
“既然来了,就是客人。”
烬言的声音带着诱惑,“要不要也点一道菜?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也有很强的‘欲望’……比如,抓住我?
或者,追寻某个失踪了十年的人的真相?”
叶寻浑身一震,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烬言。
他追踪一个失踪十年的重要人物,是高度机密,除了局里少数几人,绝无外人知晓!
烬言欣赏着叶寻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轻轻凑近,在他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你的‘代价’,或许会很有趣。”
叶寻猛地后退一步,拔出了配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烬言,声音因极度警惕而沙哑:“你到底是什么人?!”
面对枪口,烬言只是随意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拨开了枪管,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我?”
他转身走回柜台后,背对着叶寻,声音平淡地传来,“如你所见,一个厨子而己。”
“饕餮阁打烊了,叶警官。
今晚,你还没有准备好支付‘代价’。”
说完,店内的煤油灯和油灯,毫无征兆地,同时熄灭了。
瞬间,一片漆黑。
连门外巷子里那点微弱的光线也仿佛被吞噬了。
叶寻持枪僵立在原地,全身肌肉紧绷,感官放大到极致,却只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鼻尖萦绕不去的、那奇异而危险的香气。
黑暗中,烬言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飘忽得如同幻觉:“下次光临时,记得想清楚……你到底想品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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