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鑫家出来,叶寻没有立刻去找张伟。
少年那崩溃恐惧的眼神和“代价是勇气”的呓语,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思维的缝隙。
他需要一点时间,让这些信息沉淀。
他驱车回到特调局,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窗外是午后的阳光,明媚得有些不真实,与灰巷那个幽暗诡谲的世界形成尖锐对比。
他打开电脑,调出张伟及其竞争对手赵某死亡案的卷宗,试图用熟悉的卷宗文字和现场照片,来覆盖掉脑海中刘鑫那张惨白的脸。
张伟,西十五岁,原“伟业建材”老板,因一次失败的海外投资和合作伙伴的卷款跑路,导致资金链断裂,公司破产,欠下巨额债务。
据调查,破产前后,他曾多次表现出强烈的焦虑和抑郁情绪,甚至有过轻生念头。
其竞争对手赵某,五十二岁,“宏图建材”老板,在张伟破产过程中,以极低价格收购了张伟公司的核心资产,被张伟及其家人认为是落井下石的元凶。
赵某的死亡报告写得很清楚:死于严重过敏性休克。
诱因是摄入了含有大量花生成分的食物。
但蹊跷之处在于,一,赵某本人及其家属均表示赵某对花生不过敏;二,事发当天,赵某是在自家书房独自用餐,食物是其妻子准备的普通家常菜,明确没有使用花生或花生油;三,法医在赵某胃内容物中检测到了极高浓度的花生蛋白,来源不明。
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外人闯入迹象。
一切看起来,就像赵某自己偷偷吃了大量花生,然后意外死亡。
但这显然不符合逻辑。
卷宗里附有张伟在赵某死后的询问笔录。
笔录上的张伟,表现得悲伤而克制,表示虽然与赵某有商业竞争,但对其意外死亡感到惋惜。
语气平静,措辞得体。
太平静了。
叶寻用手指敲着桌面。
一个被你视为导致你破产的仇人突然离奇死亡,你真的只会感到“惋惜”?
他合上卷宗,拿起外套。
是时候去见见这位张总了。
根据资料,张伟破产后,搬离了原来的别墅区,在城北一个普通公寓楼租了间房子。
叶寻按图索骥,找到那栋略显陈旧的居民楼,敲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神色憔悴、眼袋深重的女人,是张伟的妻子。
她看到叶寻的证件,眼神闪烁了一下,侧身让开。
“他……他在阳台。”
叶寻走进客厅。
房子不大,家具简单,透着一种家道中落的潦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不是臭味,也不是香味,而是一种空洞的、缺乏生气的感觉。
张伟果然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但他的背影却显得佝偻而僵硬。
叶寻走过去。
“张伟先生?”
张伟缓缓转过头。
他的脸比照片上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看到叶寻,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叶警官,坐吧。”
叶寻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首接切入主题:“关于赵某的死亡,我们还有一些细节需要核实。”
“我知道的,上次都己经说了。”
张伟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赵某死亡前后,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叶寻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张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麻木。
“没有。
我那段时间……心情很差,很少出门。”
“那你认识一个叫烬言的人吗?
或者,去过灰巷一家没有名字的店?”
叶寻抛出了关键问题。
一瞬间,叶寻看到张伟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发白。
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脸颊的肌肉细微地抽搐着。
但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摇了摇头,声音更加干涩:“不认识。
没去过。”
他在撒谎。
而且,他在害怕。
但他的恐惧,似乎与刘鑫那种崩溃式的恐惧不一样,更像是一种深埋的、冰冷的恐惧,仿佛触碰一下,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叶寻没有立刻戳穿他,转而问道:“听说你最近口味变了很多?
以前很喜欢吃辣,现在好像一点都不能沾了?”
这是叶寻来之前,从侧面了解到的信息。
张伟的妻子曾向邻居抱怨,说丈夫破产后像变了个人,连最喜欢的红烧肉都说没味道,吃东西如同嚼蜡。
张伟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说道:“人……总是会变的。
经历了这么多,没什么胃口。”
“是吗?”
叶寻站起身,走到张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下,张伟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那麻木的表情下,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挣扎。
“张伟,你付出的代价,是味觉,对吗?”
“砰!”
张伟猛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带倒椅子。
他死死地盯着叶寻,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强烈的情绪,是惊恐,是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绝望。
“你……你到底是谁?!”
他声音嘶哑地低吼,“你怎么会知道?!
是他告诉你的?
不……他不可能说……规则……规则……”他语无伦次,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规则?”
叶捕捉到这个关键词,“饕餮阁的规则?
交易的规则是什么?
张伟,烬言对你做了什么?
赵某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闭嘴!”
张伟突然像疯了一样,双手抱头,痛苦地蹲了下去,“我不能说!
说了就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代价……代价会加倍!
我会下地狱的!”
他的反应比刘鑫更加激烈,带着一种成年人的、深知后果严重的恐惧。
他不再看叶寻,只是蜷缩在那里,浑身发抖,嘴里反复念叨着“代价”、“规则”、“不能说”。
叶寻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了。
烬言在这些“客人”身上种下的恐惧枷锁,远比法律和道德的约束更加牢固和恐怖。
他最后看了一眼状若癫狂的张伟,转身离开了阳台。
张伟的妻子站在客厅角落,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叶寻什么也没说,径首离开了张家。
回到车上,叶寻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他靠在方向盘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连续接触两个“客人”,他们都因为各自的“愿望”付出了惨痛的、无形的代价,并且生活在巨大的恐惧阴影下。
烬言的手段,不仅仅是完成交易,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绝对掌控。
他用“愿望”作为诱饵,用“代价”作为锁链,将这些人的灵魂牢牢捆缚。
刘鑫失去了勇气,变成了惊弓之鸟;张伟失去了味觉,连同生活的滋味也一并失去,并且活在更深的恐惧中。
那么,烬言自己,又从中得到了什么?
难道仅仅是为了欣赏人性在欲望面前的扭曲模样?
还有那个“规则”。
张伟惊恐中提到的“规则”和“代价加倍”,说明饕餮阁的交易并非随心所欲,而是遵循着某种冷酷的、不可违背的准则。
叶寻启动车子,驶向特调局。
他需要重新审视手中的线索。
正面突破“客人”的心理防线看来极其困难,甚至可能给他们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
那么,剩下的突破口,或许只剩下一个——烬言本人,以及那家神秘的店铺。
也许,他需要换一种方式,再次踏入那个地方。
不是以警察的身份去调查,而是以……一个潜在“客人”的身份去试探。
这个念头让叶寻感到一阵不适。
与魔鬼做交易是危险的,哪怕只是假装。
但要想抓住魔鬼的尾巴,似乎必须踏入他的领域。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叶寻犹豫了一下,接听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而略显焦急的男声:“是叶寻叶警官吗?”
“我是,你哪位?”
“我叫周启明,是‘启明科技’的负责人。
我……我想向您报案,但可能……不是普通的案子。”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关于我女儿周小雨的,她……她最近变得很不对劲。
我怀疑……她可能接触了某些……不好的东西。”
叶寻的心猛地一跳。
“不好的东西?
具体指什么?”
周启明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她最近总是深夜去一个地方……灰巷。
而且,她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
我偷偷跟着她,看到她去了一家……没有招牌的店。”
叶寻的瞳孔骤然收缩。
又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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