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旋转门将阳光切割成碎片。
步薙书眯起眼,看着步隻蹦跳着下了台阶,转过身来倒着走。
“接下来去哪?
回家打游戏怎么样?
你上次答应陪我通关《双人成行》的,结果玩到一半就睡了……”步薙书看着步隻。
阳光穿透他微微透明的身体,在台阶上投不下任何影子。
“去超市吧,”步薙书说,“买点虾,晚上包包子。”
步隻前一秒还像只雀跃的小鹿般蹦蹦跳跳,下一秒却骤然停住脚步,静静地立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声音却异常清晰:“哥,我对虾过敏。”
“你去年不过敏。”
“我从来都过敏,”步隻的声音轻了下来,“是哥你记错了。”
步薙书站在台阶上,忽然间天旋地转。
脑海里的片段像散了架的拼图,前一秒还清晰的画面,下一秒就模糊不清了——步隻偷吃虾后起的红疹,急诊室里的肾上腺素笔,母亲厉声告诫不要给弟弟吃海鲜……全部都不存在。
存在的只有步薙书手机里那张过敏原检测报告照片,联系人名称是“隻隻”。
附言是:“哥你千万别再给我塞虾仁了!
会出人命的!!!”
而他回复:“知道了,事儿多,还不是你贪吃。”
步薙书扶住旁边的栏杆,额头冒出冷汗,耳鸣声如海啸般涌来,吞没了步隻焦急的呼喊。
世界褪成黑白,只有步隻的身影在黑白中显出不正常的鲜亮色彩,像未完成的画作里唯一被上色的部分。
“哥!
步薙书!
深呼吸,跟着我数,一,二,三……”步薙书跟着那声音挣扎着呼吸,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胸口剧烈起伏着。
视野逐渐清晰时,他看见步隻跪坐在他面前,手指虚虚地悬在他的手腕上方,无法真正触碰。
“吓死我了,”步隻说,声音带着不属于鬼魂的颤抖,“咱不买虾了,啊?
买点猪肉,我帮你剁馅,保证不偷吃。”
步薙书盯着弟弟透明的手指,忽然间非常非常轻地笑了一下。
“好,”他说,“买猪肉。”
——超市冷气十足。
步薙书推着购物车,步隻飘在旁边货架前,对着一排薯片指指点点。
“这个新口味看起来好怪,买来试试?”
“不行,垃圾食品。”
“我都死了还怕不健康?”
步隻抗议。
步薙车的手猛地收紧,购物车金属杆硌得掌心发痛。
旁边经过的大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步隻沉默了下来。
他跟着步薙书飘过几个货架,终于轻声说:“对不起。”
步薙书没回应,只是往车里扔了步隻刚才指的那包薯片。
经过生鲜区时,步薙书下意识走向水产柜。
冰块上排列着饱满的青虾,价格标签鲜艳刺目,40元/1斤。
他停下脚步,盯着那些虾,首到步隻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哥,猪肉在那边。”
步薙书转身时,瞥见玻璃反光中自己独自站立的身影。
那么孤独,像被遗弃在荒岛的人,无人救援。
“你以前……”步薙书推着车,稍微离远一点,就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是不是真的偷吃过虾?
然后进了医院。”
步隻正在研究一包饼干,闻言顿了一下。
“没有啊。
我很惜命呢。”
“但我记得……你记错了,哥。”
步隻转过头来,嘴角浅浅扬起,带着温和,连眼神都软得像浸了温水,可笑着笑着,睫毛会悄悄垂一下,那藏不住的脆弱从笑意里漏出来,让人心疼得发慌。
“就我高中,像你老记得我英语考过不及格,其实最低也就九十西分。
还总觉得我不会骑自行车,其实我小学就会了。”
步薙书站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忽然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的记忆是一座建在流沙上的城堡,正在悄无声息地坍塌。
那些关于步隻的细节,那些他以为刻骨铭心的往事,有多少是真的?
有多少是他悲痛过度编织出来的?
又有多少是他宁愿相信的替代版本——比如步隻对虾不过敏,这样他就能继续做弟弟爱吃的虾仁包子,油焖大虾?
“要买点供香吗?”
步隻指向远处的货架,“你上次买的那种味道不错,檀香的。”
步薙书看向那个方向。
超市卖供香?
他眯起眼,那排货架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雨雾。
“那里什么都没有。”
听到声音后,步薙书抬起眼,睫毛轻颤了一下,眼神先带着几分茫然,随即定在对方身上,安静又专注。
步隻愣了愣,随即笑了:“哦对,我记错了。
超市怎么卖这个。”
结账时,步薙书将商品一件件放上传送带。
薯片、猪肉、葱姜、面粉……最后是一包虾仁。
步隻盯着那包虾仁,没说话。
回家的公交车上,步薙书抓着扶手,步隻站在他身边,随车辆摇晃。
阳光透过车窗,将步隻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哥,”步隻突然说,“今年我生日的时候,想去露营。
就以前爸带我们去过的那座山。”
步薙书盯着窗外流动的街景。
“你生日在冬天,封山了。”
“那就提前去,”步隻坚持,“秋天叶子黄的时候,你不是最喜欢那样?”
步薙书没应声。
步隻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去年那天,他们己经在殡仪馆告别了。
“好不好嘛?”
步隻凑近些,声音带着生前撒娇时的拖腔。
步薙书闭上眼,“……好。”
步隻满意地退开,哼起某支歌曲——“我困在无人之境演习你吵闹的回音世界忽然很轻 很轻轻得只剩下呼吸与尘埃坠落的轨迹……”步薙书听着弟弟不成调的哼唱,指尖在车窗玻璃上轻轻敲打节拍。
他知道这又是另一个幻觉。
步隻从不喜欢露营,嫌虫子多洗澡不方便。
而步薙书自己根本对秋天的山景无感。
但有什么关系呢?
步薙书想。
如果现实如此残酷,那么活在精心编织的幻觉里,又有什么不可以?
公交车到站,步薙书下车,步隻飘在他身侧。
小区门口的银杏树己经开始泛黄,落叶铺了满地金黄。
“明年这时候,”步隻说,“咱们捡点叶子回去做书签。”
步薙书踩在落叶上,发出清脆声响。
“嗯。”
他们并肩走进楼道。
声控灯依旧没亮,黑暗中有步薙书一个人的脚步声。
钥匙插进锁孔时,步隻突然说:“哥,就算只是幻觉,我也很高兴能陪你这么久。”
步薙书转动钥匙的手停住了。
门开了一条缝,屋内阴影蔓延出来。
步薙书没有回头,轻声问:“你要走了吗?”
身后没有回应。
步薙书猛地转身——楼道空荡荡,只有窗外投进来的微弱光线。
步隻不见了,像从未存在过。
他扶着门框,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将脸埋进掌心。
压抑的呜咽在空旷楼道里回荡,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一缕熟悉的檀香味飘来。
步薙书抬起头,看见门内的供桌上,三炷香不知被谁点燃了,烟雾袅袅升起,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少年轮廓。
烟雾中,步隻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笑意:“骗你的。
我才不走,我要缠哥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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