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皇后寝殿,本应是后宫最尊贵荣宠之地。
然而沈清影住进来三日,只感到一种华美棺椁般的死寂。
殿内陈设极尽奢华,金丝楠木的家具,东海进贡的珍珠帘幕,博古架上摆着前朝的官窑瓷器,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可这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看不见的灰尘,带着前任主人——那位早逝的林贵妃——挥之不去的印记。
清晨,青荷伺候她梳洗,拿着梳篾的手有些犹豫。
“娘娘,今日梳什么发髻?
昨日堕马髻,前日惊鸿髻,陛下似乎都……”青荷小声嗫嚅着,没敢说下去。
殷昼每次看到她精心模仿林素月的发髻,眼神总会更冷一分。
沈清影看着镜中模糊的容颜,淡淡道:“梳最简单的单螺髻,不用太多珠翠,那支素银簪子即可。”
青荷愣了一下:“这……是否太过素净?
与贵妃娘娘往日的喜好……照做便是。”
沈清影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不是来当复制品的赝品,她是来寻找破绽的猎手。
一味的模仿只会让殷昼更加沉浸在失去白月光的痛苦中,她需要一些细微的、不合时宜的“差异”,来刺激他那根紧绷的神经。
梳妆完毕,锦书端着早膳进来,依旧是标准的、毫无温度的笑容。
“娘娘,御膳房送来了冰糖燕窝粥和几样小点,您尝尝可合口味?”
她布菜的动作优雅,目光却再次习惯性地在沈清影的发髻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
沈清影拿起银匙,小口喝着粥,状似无意地问道:“锦书姑娘在宫中伺候多年了吧?”
锦书垂首:“回娘娘,奴婢自十二岁入宫,己有八年。”
“那想必对林贵妃姐姐……颇为熟悉了?”
沈清影抬起眼,目光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怯生生的仰慕。
锦书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奴婢不敢妄议贵妃。
只是……贵妃娘娘仁心善性,风姿卓绝,宫中上下无不敬仰。”
回答得滴水不漏,是标准的官方辞令。
沈清影不再追问,低下头继续喝粥。
越是完美的形象,背后越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锦书越是回避,越说明林素月身上有故事。
午后,殷昼竟破天荒地来了坤宁宫。
他没有让人通报,径首走入内殿。
沈清影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是林素月生前最爱读的《诗经》。
这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单螺髻,素银簪,淡青色的常服,侧影清瘦单薄,与记忆中林素月盛装华服、明艳照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可她低头看书的姿态,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却又奇异地与记忆深处的某个剪影重合。
殷昼的脚步顿在原地,眸色深沉如夜。
沈清影似乎才察觉到有人,惊慌地抬起头,手中的书卷差点滑落。
她连忙起身,就要行礼:“陛下……不必。”
殷昼打断她,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手中的《诗经》,又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的锐利。
“在看《诗经》?”
“是……闲来无事,随手翻翻。”
沈清影低声回答,手指不安地蜷缩着书页。
“哪一篇?”
他追问。
“《邶风·静女》。”
她如实回答。
这是林素月曾在某次宫宴上弹唱过的曲子,她记得资料里有记载。
殷昼的眼神果然恍惚了一下。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拿过了她手中的书。
他的指尖划过书页,停留在《静女》篇上,指节微微泛白。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他低声念出诗句,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沉湎于过去的迷离。
“阿月当年,便是以此曲动京华。”
沈清影垂眸静立,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忽然,殷昼将书塞回她手里,命令道:“念下去。”
沈清影指尖微颤,依言轻声念诵:“……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的声音清软,带着刻意的模仿,努力贴近资料中描述的、林素月那吴侬软语般的腔调。
殿内只剩下她念诗的声音,和殷昼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当她念到最后一句,殷昼猛地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
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骇人的红丝。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
“像……真像……”他死死盯着她,像是要通过她的皮囊,抓住另一个人的魂魄,“连声音都这么像……可是……”他话锋一转,带着暴戾的质疑,“你终究不是她!
你学得再像,也及不上她万分之一!”
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让沈清影几乎要本能地反击,但她强行忍住了,眼中迅速氤氲出受惊的水光,泫然欲泣:“陛下……臣妾……臣妾不敢……”看着她这副受惊小鹿般的模样,殷昼眼中的狂乱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
他松开了手,看着她雪白腕骨上清晰的指痕,眼神复杂难辨。
“今晚,朕宿在坤宁宫。”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背影竟有几分仓皇。
他人走了,那股属于帝王的、混合着龙涎香和冰冷压迫感的气息,却久久不散。
青荷这才敢跑进来,看到沈清影手腕上的红痕,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娘娘!
陛下他……无碍。”
沈清影揉了揉手腕,眼神平静无波。
她走到窗边,看着殷昼消失在宫道尽头。
“真心眼泪……”她低声自语。
刚才那一刻,殷昼的情绪剧烈波动,有思念,有愤怒,有痛苦,唯独没有那传说中因极致爱意与悔恨凝结的“真心”。
他的痛苦,源于失去,源于求不得,本质仍是自私的占有欲。
看来,仅仅扮演一个完美的替身,还远远不够。
夜幕降临,坤宁宫灯火通明。
宫人们紧张地准备着帝王临幸的一切事宜。
锦书指挥若定,眼神却比平日更冷。
沈清影沐浴更衣,换上系统资料里记录的、林素月曾穿过的某种款式的寝衣,熏了她惯用的冷梅香。
她像一个被精心包装的礼物,等待着被拆开,又被厌恶地丢弃。
殷昼来了,带着一身酒气。
他似乎饮了不少酒,眼神比白日里更加幽深难测。
他挥退了所有宫人,包括试图上前伺候的锦书。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没有立刻靠近她,而是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支林素月曾用过的、如今被内务府呈到坤宁宫的玉簪,在指尖摩挲。
“阿月最喜欢这支簪子……”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她说,像她故乡山间的溪水。”
沈清影沉默地站在床边,没有接话。
良久,殷昼放下玉簪,转过身,一步步向她走来。
酒气混合着他身上强烈的男性气息,形成一种危险的压迫感。
他在她面前站定,抬手,冰凉的指尖再次抚上她的脸颊,然后是眉眼,鼻梁,最后停留在唇瓣上。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描摹和确认的意味,眼神却始终穿透她,看着远方。
“告诉朕,”他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意喷洒在她耳畔,声音喑哑,“你究竟是谁?”
沈清影心脏猛地一跳,几乎以为他看出了什么。
但她迅速稳住心神,用那双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含着水光的眸子望着他,怯生生地、带着一丝委屈地唤道:“陛下……臣妾是清影啊……”殷昼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最终,他像是放弃了,又像是彻底沉沦进自己的幻梦。
他猛地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那张宽大的凤床。
锦被翻滚,帐幔摇曳。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粗暴。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她的脸,只是将脸埋在她的颈窝,一遍又一遍地、痛苦而深情地低唤:“阿月……阿月,别离开我……阿月……”沈清影像一个人偶,承受着这一切,身体传来清晰的痛感,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分析。
她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强大暴君此刻的脆弱与无助,但也清晰地知道,这份脆弱与无助,与她“沈清影”本人,毫无关系。
在他达到顶峰,意识最为涣散的那一刻,沈清影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他汗湿的脊背,用气声,在他耳边模仿着林素月可能有的语气,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殷昼……我在……”身上的男人猛地一颤,随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压在她身上,不动了。
片刻后,颈边传来一阵湿热。
他哭了。
不是为了她沈清影,而是为了他永远失去的“阿月”。
沈清影睁着眼,看着帐顶模糊的蟠龙纹样,面无表情。
系统没有提示。
这依旧不是她要的“真心眼泪”。
这只是一场,基于幻影的,盛大而悲哀的自我感动。
夜还很长,她的路,也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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