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才这么高,”陈桂兰用手比划了一下,“趁我下地,偷偷搬个小板凳去够柜子上的酱坛子,结果脚下一滑,半坛子酱都扣他脸上了。等我回来,就瞅见个大花猫坐在地上哭,满脸都是酱,嘴里还吧嗒吧嗒地舔呢!”
这番话逗得林秀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捂着嘴,肩膀一颤一颤的。
她脑子里想象着丈夫满脸是酱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么一笑,两人之间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感,也彻底消散了。
笑过之后,陈桂管兰话锋一转,背着手,开始在屋里巡视起来。
她这个人一辈子围着厨房灶台转,这重生了,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先看的就是厨房。
当她走进厨房时,眉头立刻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厨房收拾得倒是干净,可锅里只有半锅已经冷掉的白粥,橱柜里除了几把挂面,就只有两根蔫蔫的黄瓜和几个土豆。
她转过身,脸色沉了下来。
“秀莲,你平时就吃这些?”
林秀莲的脸颊“刷”地一下就红了,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我怀孕以后,总犯困,身上也没什么力气,闻着油烟味就难受,所以就……随便对付几口。”
“这怎么行!”
陈桂兰的嗓门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
“一个人吃三个人补,你现在肚子里还揣着俩呢!这哪是随便对付的事!”
她几步从厨房走出来,一把将林秀莲按在客厅的藤椅上,口气强硬。
“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哪儿都不许去,什么都不许干!今天就让妈给你露一手!”
说完,陈桂兰二话不说,卷起袖子,转身就冲进了厨房。
那架势,不像去做饭,倒像是要去打仗。
不过也没错,对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老太太来说,厨房灶台,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就是她的战场。
陈桂兰从那一堆行李里,手脚麻利地翻出用油纸包好的腊鸭,又抓出大把的干蘑菇和干笋。
泡发,清洗,切配,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刺啦”一声爆炒的声响,紧接着,一股浓郁的腊鸭汤香味混合着菌菇的鲜香,从院子敞开的窗户里蛮横地飘了出去,慢悠悠地,却又极具侵略性地,在家属院的上空弥漫开来。
这股霸道的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家属院里那些正在树下乘凉闲聊的军嫂们的馋虫,全都给勾了出来。
“哎哟,这谁家啊?做什么好吃的呢?”
“这味儿也太香了!闻着像是炖了什么肉!”
“好像是……陈副团长家传出来的?他家不是刚来了个乡下婆婆吗?”
众人纷纷探头探脑,朝着陈建军家那栋小楼的方向张望,议论纷纷。
家住隔壁的刘红梅,在自家屋里闻到这股香味,更是坐立难安。
她在家属院里是出了名的爱占小便宜,此刻更是被这香味勾得心里直痒痒。
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端起自家一个空碗,趿拉着拖鞋就找上了门。
“咚咚咚。”
林秀莲刚想站起来去开门,就被陈桂兰从厨房里传出的声音喝住了:“坐着别动!”
林秀莲只好又坐了回去,看着婆婆擦了擦手,走过去开了门。
门一开,刘红梅那张堆满假笑的脸就露了出来。
“哎哟,你是陈大娘吧。我是隔壁院子的刘红梅,秀莲妹子在不在?我来找她有点事。”
她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脖子,使劲往屋里瞧,当看到客厅桌上那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腊味和干货时,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
陈桂兰皱了皱眉,想着厨房里还有菜,道:“秀莲你们聊,妈进去看着菜。”
说完不放心,多加了一句:“有什么事叫妈!妈在!”
说完就扭身进了厨房。
林秀莲蹙了蹙眉毛,“刘嫂子有什么事?”
刘红梅一边四处乱看,一边笑着道:“这不是家里的酱油刚好用完了,想着过来借点儿。”
林秀莲有些为难,家里酱油也不多了,要买还得等到下一次运输船上岛。
她是不太想借。
这个刘红梅,三天两头来借东西,从酱油到布票,什么都借,可借出去的东西,就跟肉包子打狗一样,从来没见她还过。
但又怕不借给她,刘红梅又要到处说他们家坏话,影响建军名声。
正不知道怎么办时,陈桂兰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从厨房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把盘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然后走到门口,高大的身躯正好挡住了刘红梅探头探脑的视线。
“不借。”
陈桂兰的回答简单干脆,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刘红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哎,陈大娘,你这是啥意思?不就一点酱油吗?邻里邻居的,借一点怎么了……”
陈桂兰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我们家也没有多余的酱油了,下一次运输船还不知道多久能上岛,实在借不了。”
这话说得可就半点情面都不留了。
刘红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没想到这个乡下来的老太太这么不给面子,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借就不借!小气吧啦的!”
她扭头就走,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陈桂兰“砰”的一声关上门,把那些污言秽语隔绝在外。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林秀莲看着桌上那盘还冒着热气的炒青菜,又看看挡在她身前,那个并不算高大,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的背影,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自从父母平反后相继过世,她一个人在这个家属院里,面对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算计的目光,一直活得小心翼翼。
丈夫虽然护着她,可他常年不在家,很多委屈,她怕他担心,从来不敢说,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往下咽。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今天这样,旗帜鲜明地、不讲一点道理地护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和感动,在这一刻悉数爆发。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下。
她捂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那哽咽的声音,却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妈……”
这一声“妈”,喊得发自肺腑,带着无尽的依赖和信赖。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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