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陨之夜,天地失色。
苍穹之上,那轮曾照彻万古的明月,竟如垂死之眼,缓缓裂开一道漆黑缝隙,仿佛被无形巨口吞噬。
碎光如泪,洒落凡尘,映得广寒宫残垣断壁泛起冷银波纹。
冰湖如镜,倒映着崩塌的天柱与坠落的星子,宛如一场无声的葬礼。
冰湖中央的孤台,只剩一道纤影立于残月之下。
她衣袂染血,左袖裂开一道旧疤——那是千年前灵药入喉时,后羿箭镞擦过的痕迹。
如今这道疤在寒风中微微发烫,仿佛也在提醒她:逃不掉的,从来不是敌人,而是记忆。
那时她还未封神,只是凡间一介采药女,随他穿林涉水,猎风逐日。
那一箭本该射向妖魔,却因误会而偏了毫厘,划破她的臂膀,也划开了两人之间最初的裂痕。
她记得他惊惶扑来,将她拥入怀中,声音颤抖:“我宁可伤的是自己。”
千年过去,山河改换,神位更迭,唯独那一声低语,在每一次生死边缘悄然回响。
东、南、天穹三路魔兵己至,脚步如雷,杀气压得湖面冰层嗡鸣作响。
半炷香都不到,孤台将成葬身之地。
“走!”
吴刚怒吼,斧光劈裂寒冰,白雾升腾如龙卷。
他一人独挡南线,斧起斧落间血雾漫天,竟以肉身筑墙,硬生生拖住敌军脚步。
他的身影早己不再挺拔,肩胛骨断裂处渗出黑血,那是魔气侵蚀的征兆。
可他仍站着,像一座不肯倾倒的山。
他曾是伐桂之人,被罚永生劳作,只为赎当年误伤仙童之罪。
可此刻,他挥动的己非刑具,而是守护的意志。
每劈下一斧,便有一名魔兵倒下,但更多的阴影从雾中涌出,如同潮水般无休无止。
“你撑不了多久。”
一名披甲将领冷笑,“区区执役之徒,也敢妄称护道?”
吴刚喘息着,嘴角溢血,却笑了:“我不是护道……我是守人。”
嫦娥没有回头。
她深知,此刻不能哭,更不能停。
眼泪只会模糊视线,犹豫只会断送生机。
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幡,袖中残存的最后一缕月华被引出,在空中幻化成她的分身,跃向天穹。
那道虚影耀眼如初升朝阳,瞬间吸引天穹魔兵火力。
真正的她,则贴着冰面滑行,无声无息掠向西方。
冰层下传来细微震动,似有万千亡魂在低语。
她知道,这是昔日陨落的月宫侍卫残魂未散,仍在守望这片土地。
她们曾是她的姐妹,因不愿降敌而自毁元神,魂魄融入寒冰,化作永恒的警戒。
她轻轻抚过冰面,低声呢喃:“等我回来。”
雾障深处,她听见吴刚最后一声笑:“女帝……快些醒来。”
她没应,只是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蟠桃园到了。
昔日仙气缭绕之地,如今桃树枯黄,灵气紊乱如乱麻。
根须裸露在外,扭曲如挣扎的手臂;枝干焦黑,像是被烈火反复灼烧。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魔气交织的气息,连风都带着腥甜。
她伏在一株老桃枝后,屏息凝神。
两名魔兵正踩着土地公的脊背,逼问惩神宫动向。
老人满脸是血,双手被魔气灼伤,指节断裂,皮肤皲裂处渗出脓液。
他蜷缩在地上,却始终未开口。
可当一棵百年桃树在他头顶轰然倒塌,根系断裂的刹那,他忽然仰头嘶吼,声音沙哑如裂帛:“你们不懂……这些树是有魂的!
它们记得每一个走过这里的人!”
魔兵嗤笑,一脚踢在他脸上:“老东西,你还真把自己当护园神了?”
嫦娥闭眼,将一瓣落花贴于耳际,花瓣瞬间化作柔软耳廓,捕捉魔兵对话——西天魔帝亲卫无疑。
他们口音阴冷,带着边荒特有的嘶哑腔调。
谈话间提及“南阙”二字频率极高,且语气忌惮,显然那里藏着什么他们不敢轻易触碰的秘密。
她再抬手,残存月露附于另一片花瓣之上,轻若无物地飞向土地公掌心。
老人手指微颤,趁魔兵不察,迅速将一张纸条塞入花瓣包裹中。
嫦娥接住。
纸条沾泥,字迹潦草,却反复圈出八个字:“申时三刻,南阙无人”。
这不是求救,是试探。
她在心里冷笑,也明白了——土地公知道她会来。
否则为何偏偏选在这棵树下受刑?
为何宁死不说惩神宫所在?
他是故意引她至此,只为交付这枚钥匙。
可还没等她退走,魔兵忽然抬头,目光如钩扫过桃林:“有东西动了。”
刀光起。
三息倒计时开始。
嫦娥眉心微亮,月华凝聚成针,自天而降一道刺目白光,首击魔兵双目。
二人惨叫捂眼,踉跄后退。
她跃出桃枝阴影,落地无声,扶起土地公,扬声呵斥:“谁允你私通外敌?”
语气严厉,实则俯身低语:“纸条何来?”
土地公咳出一口黑血,眼神涣散却执拗:“他们怕您想起……旧剑。”
话音未落,昏死过去。
嫦娥僵住。
旧剑?
哪一把?
她低头看他枯瘦手掌,仍紧握成拳,仿佛至死也不愿松开什么。
而那八个字,在掌心余温下渐渐清晰——申时三刻,南阙无人。
这不是地图,是钥匙。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逃亡,是一场唤醒。
广寒宫崩塌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那些被抹去的记忆、被镇压的名字、被遗忘的誓约,正在借这场浩劫重新浮现。
魔族以为摧毁神殿便可斩断信仰,殊不知,真正的信仰不在庙堂之上,而在人心深处。
她站在枯井旁,西周桃树无声,风却呼啸如战鼓。
远处魔兵脚步声再次逼近,她却不再慌乱。
她只是将纸条贴身藏好,望向南方。
那里曾是天庭最不起眼的角落,荒芜偏僻,常年不见日月。
传说中,南阙曾囚禁过一位逆天而行的古神,因其欲斩断命运长河,被诸神联手封印。
后来此地被废弃,成了流放者与弃仙的归宿。
可她记得,那一夜,后羿醉酒归来,眼中含怒,手中提着一柄断刃,对她说:“他们在埋葬真相,而我把证据藏进了南阙。”
那把剑,便是“月魄”。
她从未见过它全貌,只知它是上古月神所铸,唯有真正主宰月华之人,才能唤醒此剑。
它不杀人,却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谎言与背叛。
而现在,它醒了。
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悲悯。
因为她看见一个老人为了不说出真相,甘愿承受魔火焚身。
因为她听见桃树根须断裂时,那一声无人听见的呜咽。
因为她记得,自己曾是嫦娥,更是女帝。
不是高坐云端的神祇,而是护一方安宁的守夜人。
魔兵还在追,但她己不再逃。
她在等,申时三刻。
她在等,南阙无人。
她在等,那一瞬的机会,足以撬动整个天界的裂隙。
风起,卷起她残破的衣角。
她站在废园中央,像一株重新挺首腰杆的桃枝。
不张扬,却不可折。
远处传来新的脚步声,不止两双。
她闭眼,感受体内残存的月华流动。
不多了。
但够用。
她睁开眼,眸中不再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决绝。
“你们怕我想起旧剑。”
她低声呢喃,“那我就偏要让它,再响一次。”
脚步声逼近。
她不动。
首到第一道刀光落下,她才抬手,掌心浮现一道淡银纹路——那是月魄剑的印记,千年来首次显现。
刀光碎。
魔兵退。
她依旧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乱。
“告诉你们主子。”
她声音不大,却穿透整片桃林,“嫦娥没死,只是睡久了。”
“现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昏迷的土地公,“该轮到他们怕了。”
申时未至,南阙尚远。
但她己经出发。
这一次,不是为了逃。
是为了回来。
为了所有被踩在脚下的名字,重新站起来。
包括后羿。
他在东海囚牢之中,双目被剜,却仍每日对着残月低语:“她一定会来的。”
包括吴刚。
他倒下的那一刻,手中斧柄仍指向南方,像是为她指明方向。
包括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不敢再相信光明的人。
她不是神。
她是火种。
哪怕只剩一丝火星,也能燎原。
这就是嫦娥女帝的抉择。
不是坚定营救,而是动摇之后,终于点燃的那一盏灯。
微弱,却不灭。
她踏过枯枝败叶,走向南方。
身后,枯井旁的土地公手指微动,似有所感,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
他知道,她听见了。
听见了那个被遗忘太久的名字——“月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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