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天启西十三年,秋。
皇家藏书阁,地字三号库。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与干燥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从角落里渗出,像是时间的低语。
阳光透过高窗,被厚厚的灰尘切割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翻飞、沉浮,宛如一个静止的微缩宇宙。
李不显戴着一副细麻手套,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黑漆木盒中取出一柄短剑。
剑身锈迹斑斑,看不出原本的材质,剑柄的缠绳早己腐朽脱落,露出下面暗沉的木芯。
它看上去就像任何一座乡下古墓里都能刨出来的破铜烂铁,毫无价值。
但李不显的动作却虔诚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呼吸放得很轻,眼神专注,仿佛眼前不是一柄废铁,而是一头沉睡的凶兽。
一股阴冷的寒意顺着他的指尖,试图穿透手套的阻隔,钻入他的皮肤。
那不是金属的冰冷,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强烈恶意的颤栗。
“怨物:‘背誓者’。”
李不显心中默念着木盒上的标签。
这柄短剑三百年前曾属于一位被挚友背叛的大将军。
将军用它在宴会上刺杀了那位己经封侯的挚友,随后自刎。
临死前那刻骨的憎恨、被背叛的痛苦,以及复仇的快意,三种极致的情感尽数灌注其中,让这柄凡铁化为了可怕的“怨物”。
在这个世界,情感是有力量的。
强烈的爱、刻骨的恨、执着的念、无尽的悲,这些无形的情感会附着在某些物品上,使其拥有超凡脱俗的力量。
人们称之为“心力造物”,或更通俗的“圣物”。
慈母为远行之子缝制的衣物,能抵御严寒,是为“念物”;帝王接受万民朝拜的玉玺,能镇压国运,是为“权物”;而像这柄短死,浸透了仇恨与诅咒,便是最危险的“怨物”。
李不显的工作,就是整理、归档这些被皇家收缴上来的,数以万计的“圣物”。
这是一份枯燥且危险的工作,稍有不慎,就会被物品中残留的情感侵蚀心智,变成疯子。
因此,藏书阁的书记官们,大多是心如止水、情感淡漠之人。
而李不显,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入职三年,他从未因处理“圣物”出过任何差错,甚至连最基本的防护香薰都用得比别人少。
久而久之,“无心者”这个称号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对此不置可否。
将短剑“背誓者”重新封入填充了“静心草”的木盒,贴上新的封条,李不显正准备将其送回架子深处,一个轻佻的声音从库房门口传来。
“哟,李书呆子,还在跟这些破烂玩意儿打交道呢”李不显头也没回。
他听得出,来者是吏部侍郎的远房侄子,魏进。
一个靠关系混进藏书阁,整日无所事事,只想着从故纸堆里淘换些能拿到外面吹嘘的“宝贝”的纨绔子弟。
魏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腰间佩戴着一块温润的白玉,正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那是一块典型的“念物”,由他母亲常年佩戴,灌注了二十年的母爱,有安神暖身之效。
在这深秋的库房里,倒也算实用。
“李不显,我问你话呢,哑巴了”魏进见他不理睬,有些恼怒。
李不显这才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魏主事,地字库乃禁地,无手谕不得入内。”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巴巴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少拿规矩压我!”
魏进嗤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在李不显面前晃了晃,“我奉命来取《南疆异物志》,赶紧的,别耽误本公子的时间。”
李不显接过那张纸,仔细核对了上面的印章和签字,确认无误后,才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另一排书架。
“请稍后。”
魏进却没耐心等待,他的目光被李不显刚刚封好的那个黑漆木盒吸引了。
“这是什么看上去挺古老,是个宝贝吧”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拿。
“别碰!”
李不显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虽然依旧冷淡,但其中蕴含的警告意味不容置疑。
他迅速地横跨一步,挡在了魏进和木盒之间。
“嘿,你个无心者还知道护食了”魏进被他这一下激起了逆反心理,仗着自己身材比李不显高大,伸手就要去推他,“滚开!
整个藏书阁的东西都是皇家的,我看一眼又怎么了”他的手掌带着一股微风,推向李不显的肩膀。
李不显没有反抗,只是在魏进的手掌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极其细微地侧了一下身子。
这一侧,恰到好处。
魏进的手掌擦着他的肩膀滑了过去,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前倾,手掌不偏不倚地按在了那个黑漆木盒上。
“啪”的一声轻响。
魏进愣了一下,随即得意地笑了起来:“摸到了又如何一个破木……”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怨毒、疯狂的意念,仿佛决堤的洪水,顺着他的手掌,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眼前瞬间出现了幻觉。
血,漫天的血。
一个满脸是泪的男人正用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剑,一遍又一遍地捅入他最好兄弟的胸膛。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畅快淋漓的狂笑,那浓稠得化不开的恨意……“啊!”
魏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烙铁烫了一样,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浑身筛糠般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双目圆瞪,瞳孔中满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鬼……有鬼……”他语无伦次地喃喃着,裤裆处迅速湿了一片,散发出难闻的骚臭味。
李不显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南疆异物志》,走到魏进面前,将书放在他颤抖的手边。
“魏主事,你要的书。”
魏进像是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东西,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首到脊背撞上冰冷的书架才停下,他惊恐地指着李不显,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不显不再理他,抱起那个黑漆木盒,走到库房最深处,将它稳稳地放在一个刻有镇压符文的格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原地,看着地上那摊水渍,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不是无心者。
恰恰相反,他的情感比任何人都要敏锐,敏锐到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件“圣物”中蕴藏的情感洪流。
正因如此,他才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敬畏它们,如何利用它们。
就像刚才,他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动作,引导魏进的傲慢,就能让他被“背誓者”的余威所伤。
这比任何拳脚都有效,而且,无人能抓住把柄。
情感,才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
而他,是藏得最深的铸剑师。
就在这时“当!”
一声沉重悠扬的钟声,毫无征兆地从皇宫深处传来,穿透了藏书阁厚重的墙壁,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声音雄浑,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悲怆。
“当!”
第二声紧随其后。
库房外传来一阵骚动,原本安静的藏书阁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池塘,瞬间沸腾起来。
李不显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是景阳钟。
国之大丧,方鸣此钟。
还瘫软在地的魏进也停止了颤抖,他茫然地抬起头,脸上的恐惧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
“景阳钟……怎么会……”李不显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那层万年不变的冰冷,一抹深深的惊骇与不安浮现在他的眼底。
他的心跳开始失控,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不对,不对!
皇帝春秋鼎盛,身体康健,昨日还召见了内阁议事,怎么会突然驾崩除非……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让他浑身冰冷。
“当!”
第三声钟鸣,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库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
他甚至没注意到地上的魏进,只是对着空荡荡的库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陛下……陛下驾崩了!”
李不显的瞳孔骤然收缩。
小太监喘着粗气,带着哭腔,吐出了后半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静止的话:“是、是被人用‘恨物’刺杀的!”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