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渊强行压下脑海中因窥见烙印而产生的眩晕与刺痛，更压下心底因苏霓裳那句话掀起的惊涛骇浪。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已迅速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如同寒潭深水，不起波澜。
“苏主事在说什么，陆某不太明白。”他声音平稳，不露丝毫破绽，“陆某只是震惊于周大人真正的死因，以及……苏主事您这闻所未闻的……验尸之法。”
苏霓裳那双萦绕着淡淡青晕的眸子，饶有兴致地在他脸上转了转，仿佛要穿透他冷静的外表，直窥他灵魂深处隐藏的秘密。她唇角那抹妖娆的笑意更深了，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轻将白布重新盖回周世昌的脸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为情人掖好被角。
“不明白便不明白吧。”她语调轻快，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指控和窥探只是随口闲谈，“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都知道，刑部和大理寺的结论，是狗屁。”
她绕过停尸长案，走向陆明渊，幽蓝的火光将她素白的身影映照得如同冥河畔摇曳的曼珠沙华，美丽而危险。
“陆典史，哦，或许我该叫你陆推官更顺口些？”她在陆明渊面前站定，微微仰头看着他，“你因坚持真相而被贬，难道就甘心这么灰溜溜地离开京师，去那云南烟瘴之地，了此残生？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周世昌，又是谁，非要让你闭上嘴不可？”
陆明渊沉默着。他当然不甘心！父亲的冤案尚未昭雪，自己又蒙受不白之冤，壮志未酬，便要折戟沉沙，他如何能甘心？
“镇龙司能给我什么？”他直接问出了核心问题，目光锐利地看向苏霓裳，也扫过一旁如同石雕般的沈千户，以及大殿阴影中那些沉默的身影，“又能让我做什么？”
“镇龙司能给你的，是一个机会。”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
脚步声响起，沉稳而有力。一个身影从幽蓝篝火照不到的深邃阴影中缓缓走出。
来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岁月的风霜与无尽的秘密。他并未穿着飞鱼服，而是一身暗紫色的常服，腰间束着一条朴素的黑色腰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同古井，目光扫过来时，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的本质。他周身没有任何“罪业烙印”的痕迹，也没有苏霓裳那种非人的光晕，却自然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的气场。
“顾大人。”苏霓裳和沈千户同时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顾玄武，镇龙司都指挥使，这个神秘机构的真正掌控者。他走到陆明渊面前，停下脚步，平静地注视着他。
“陆明渊，你的卷宗，我都看过。”顾玄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精通刑名，思维缜密，有胆识，有底线，是块好材料。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陆明渊那双尚残留着一丝不适的眼睛：“你似乎天生就能察觉到……常人所不能察之物。这在你过往经手的几起悬案中，已有体现，只是无人点破，你也秘而不宣。”
陆明渊心中剧震。镇龙司对他调查之深，远超想象！他们连他那些借助“能力”才找到关键线索、却又巧妙掩饰过去的案件细节，都了如指掌！
“在镇龙司，”顾玄武继续道，“你这并非异端，而是天赋。这里聚集的，多是身负此类‘天赋’之人。我们处理的，便是那些寻常三法司无力触及，游走于律法与常识边缘的诡案、异案。在这里，你的能力不是负担，而是利器。”
他指向身后那幽蓝的篝火，以及空旷阴森的大殿：“这里，能给你一个平台，让你不必再隐藏，可以运用你的‘天赋’，去查你想查的案子，去追寻你认为的真相与公道。甚至……你父亲陆弘当年的旧案，卷宗也封存在我镇龙司的秘档之中。”
父亲的名字如同一把重锤，狠狠敲在陆明渊的心上。他猛地抬头，看向顾玄武，眼中终于无法抑制地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顾玄武将他的一切反应尽收眼底，语气依旧平淡：“当然，代价也是有的。”
“第一，入了镇龙司，你便不再是明面上的朝廷命官。你的身份将被抹去，从此隐于暗处，功绩不显于史册，生死不为外人所知。”
“第二，镇龙司所为，凶险异常。你所面对的，可能是不知疼痛的尸傀，是蛊惑人心的妖邪，是诡异莫测的咒术，甚至是……来自朝堂顶尖权贵的恶意。每一次任务，都可能是有去无回。”
“第三，”顾玄武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在凝视着某种命运的轨迹，“运用‘天赋’，必有反噬。你窥探罪业，罪业亦将侵蚀于你。折损的或许是寿元，或许是心智，或许是其他更珍贵的东西。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孤独坎坷。”
“现在，选择权在你。”顾玄武最后说道，“是接过这面‘镇’字令牌，留在此地，直面那些隐藏在盛世繁华下的真正黑暗；还是转身离开，我让沈放送你出京，你去云南做你的九品典史，或许能平安，但注定庸碌，永陷谜团。”
顾玄武说完，便不再言语。苏霓裳玩味地看着陆明渊，沈千户（沈放）依旧面无表情，阴影中的那些目光，则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聚焦在这个刚刚被贬、却面临着一个足以改变命运抉择的年轻人身上。
幽蓝的火焰无声跳跃，将大殿映照得光怪陆离。
陆明渊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平安离去，固然能苟全性命，但父亲的冤屈、自身的污名、周世昌案的真相，都将石沉大海。他毕生所追求的“公道”二字，将彻底成为泡影。
而留下……前路是未知的凶险，是更深沉的黑暗，是加速消耗的生命，是彻底告别正常人生的不归路。
他想起了诏狱门口那浓得化不开的罪业烙印，想起了周世昌尸体旁那两道凶手的黑影，想起了父亲笔记中那些语焉不详却充满悲愤的记录……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犹豫与挣扎已然褪去，只剩下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坚定。他看向顾玄武，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若我留下，周世昌案，以及与我父亲旧案相关的卷宗，我是否有权调阅、追查？”
顾玄武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只要你能力足够，活得够久，镇龙司内，无不可查之案！”
陆明渊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迟疑。他上前一步，向着顾玄武，也是向着这座象征着神秘与责任的“幽府”，深深一揖：
“陆明渊，愿入镇龙司！”
顾玄武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他袖袍一拂，一面与沈放之前所持一模一样的玄色“镇”字令牌，凭空出现，悬浮在陆明渊面前。
“从今日起，你便是镇龙司侦缉司一员，归苏霓裳直管。沈放，带他去领衣物符牌，熟悉规章。”顾玄武说完，转身便欲重新走入阴影之中。
“顾大人，”陆明渊接过那面触手冰凉的令牌，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您刚才说，运用天赋必有代价。那苏主事她……她的代价是什么？”
顾玄武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有那沙哑的声音淡淡传来：
“她付出的代价，是永远无法真正像一个‘人’那样活着。”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陆明渊怔在原地，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苏霓裳。
只见她依旧巧笑嫣然，仿佛浑不在意，但那双萦绕着青色光晕的眸子里，在幽蓝火光的映衬下，似乎掠过了一抹极淡、极深的……孤寂。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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