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门的白日,是在一种极致的喧嚣与死寂的交替中度过的。
山门前的血迹需要清洗,破损的阵法需要修补,伤亡的弟子需要安置,惶恐的人心需要安抚。
执事弟子们忙碌穿梭,每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惊魂未定,动作间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仓促。
然而,无论是搬运石材修复阵基,还是收殓同门遗体时,他们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敬畏,瞟向宗门深处,那最偏僻角落的方向。
那里,住着那位一指覆灭魔族的神秘赘婿,叶尘。
没有人敢大声议论,掌门慕穹严令犹在耳边。
但眼神的交汇,低声的窃语,却在每一个角落悄然流淌。
“听说了吗?
当时大长老的脸都吓白了……何止是大长老,我就在祠堂外面,那股魔气……我以为死定了!
结果叶师兄,不,叶前辈他只是抬了抬手……他真的是废物?
我们这三年……是不是都在找死?”
“嘘!
慎言!
掌门说了,不得妄议!”
恐惧之后,是更深的好奇与揣测。
叶尘是谁?
他为何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又为何要伪装成废物,屈居在青云门做一个备受白眼的赘婿?
这些问题,如同毒藤般缠绕在每一个青云门人的心头,尤其是那些曾经对叶尘冷嘲热讽,甚至克扣过他用度的弟子和执事,更是寝食难安,生怕哪一刻清算就会降临。
宗门大殿内,气氛比祠堂更加凝重。
慕穹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面前摆放着刚刚统计上来的损失清单,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下首,大长老慕苟、二长老等几位核心人物俱在,个个面色沉凝,默然不语。
“伤亡如何?”
慕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二长老负责此事,连忙回道:“回掌门,守山弟子……十六人,无一生还。
内门弟子三人重伤,七人轻伤。
执事……殒命一人。
山门防护大阵核心受损三成,预计完全修复需要半月时间,耗费灵石……约五百块下品灵石。”
每报出一个数字,殿内的气氛就沉重一分。
对于本就资源匮乏的青云门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尤其是五百块下品灵石,几乎是宗门库房小半的积蓄。
慕穹揉了揉眉心,叹道:“抚恤加倍,伤者用最好的丹药。
灵石……先从我的份例中扣除一部分,其余,再想办法。”
“掌门!”
几位长老都是一惊。
掌门份例本就不多,再扣除……慕穹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言。
他目光转向一首沉默不语的慕苟:“大长老,你怎么看?”
慕苟身体微微一颤,抬起眼皮,那双老眼里充满了血丝,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涩声道:“掌门,此事……老朽……老朽实在不知该如何看待。
那叶尘……他……”他“他”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说,自己看走了眼,逼宫逼到了一条真龙头上?
这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另一位长老迟疑道:“掌门,叶尘他……既然有如此实力,为何要隐瞒?
他留在青云门,究竟有何目的?
今日他出手解围,是友非敌,但往日我等……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恐惧来源于未知。
叶尘展现的实力越强,他沉默的动机就越让人不安。
慕穹眼神复杂,看向殿外逐渐沉落的夕阳,缓缓道:“无论他有何目的,今日他救了青云门上下,这是事实。
以往种种……就此揭过吧。
传我令,即日起,叶尘在门中一切待遇,比照……比照太上长老。
他居住的小院,划为禁地,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扰。”
“太上长老?”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
青云门早己没有太上长老了,这个待遇,几乎是给予了叶尘等同于甚至高于掌门的地位!
但没有人提出异议。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规矩都可以打破。
“那……雨菲那边?”
慕苟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
叶尘和慕雨菲的关系,如今变得极为尴尬。
慕穹脸上掠过一丝苦涩,摇了摇头:“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我们……不要再插手了。”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振兴宗门的重担,魔族的突然袭击,还有身边潜藏着一条真龙却懵然不知的后怕……种种情绪交织,让他心力交瘁。
……夜色,如水般浸没了青云山。
白日的喧嚣逐渐沉寂,只有巡夜弟子偶尔走过的脚步声和虫鸣,点缀着寂静的夜。
慕雨菲独自一人,站在自己居住的“听雨小筑”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以及夜幕下,远处那个隐约可见的、偏僻小院的轮廓。
她己这样站了许久。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日祠堂内的那一幕。
魔气滔天的斧芒,绝望窒息的压力,然后是他那轻描淡写抬起的手指,那一点仿佛能净化一切黑暗的璀璨金芒……每一次回想,都让她的心湖泛起剧烈的涟漪。
三年了。
整整三年,她与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她对他,从最初家族安排的不甘与抗拒,到后来见他“庸碌无能”的失望与冷漠,再到近乎习惯性的忽视。
她从未试着去了解过他,因为她认定他不值得。
可今天,现实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她所忽视的,所轻视的,竟然是一个拥有着翻手间覆灭结晶魔将实力的神秘强者!
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和……难堪。
自己那些清高,那些冷漠,在他眼中,是不是如同稚童的嬉闹般可笑?
他为何要忍受这三年的冷眼和屈辱?
是为了慕家?
不可能。
那是为了……她?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脸颊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烫。
她想起苏沐儿偶尔会偷偷跑去给叶尘送吃的,想起叶尘总是平静地接受,有时甚至会揉揉小丫头的脑袋。
那时她只觉得是苏沐儿心地善良,叶尘脸皮厚。
现在想来,或许……那是他在这冰冷的宗门里,唯一能感受到的些许暖意?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有愧疚,有困惑,有好奇,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的悸动。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转身,她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瓶。
瓶身温润,里面装着三颗龙眼大小、色泽翠绿、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丹药——青灵丹。
这是筑基期修士用来精进修为的宝贵丹药,她自己平日都舍不得多用,这三颗是她攒下以备冲击瓶颈之用的。
将玉瓶紧紧攥在手心,她推开房门,身影融入夜色,向着那个偏僻的小院走去。
夜路寂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和略微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越是靠近那小院,她的脚步就越慢,心情也越是复杂。
她该如何开口?
道歉?
感谢?
还是质问?
终于,她站在了那扇熟悉的、略显破旧的木门前。
院内没有灯光,一片漆黑寂静。
她抬起手,想要敲门,指尖却在触及门板前停住了。
她忽然有些胆怯。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
“吱呀——”一声轻响,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叶尘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依旧是那身浆洗发白的青衣,神色平静,目光淡然地看着她,仿佛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
“有事?”
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慕雨菲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握着玉瓶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但随即又觉得这动作有些可笑。
她稳了稳心神,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我来看看你。
今日……多谢你出手,救了宗门。”
叶尘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
慕雨菲迟疑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小院和她记忆中一样简陋,石桌,石凳,老槐树,和她离开时别无二致,仿佛白日那惊天动地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叶尘随手关上院门,走到石桌边坐下,并没有邀请她坐下的意思。
慕雨菲站在院中,感受着这份沉默的压迫感,只觉得比面对暴怒的父亲时还要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将藏在身后的玉瓶拿了出来,轻轻放在石桌上。
“这是三颗青灵丹,对修炼……或许有些用处。”
她声音有些干涩,“算是我……代表慕家,聊表谢意。”
叶尘的目光扫过那瓶丹药,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无欣喜,也无不屑,仿佛那只是三颗普通的石子。
“不必。”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慕雨菲的心微微一沉。
她预想过他可能会拒绝,但没想到如此干脆,如此……漠然。
“你……”她咬了咬嘴唇,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隐瞒实力留在青云门?”
这是盘旋在她心头,也是盘旋在所有青云门人心头最大的疑问。
叶尘抬起眼眸,看向她。
月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本就平静的神情更添了几分神秘。
“我是叶尘。”
他缓缓道,“青云门的赘婿。”
还是这个答案,与白日祠堂中一般无二。
慕雨菲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古井无波的深邃,忽然间,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从他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的世界,他的层次,或许早己超出了她的理解和想象。
一种无力感和距离感,油然而生。
她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三年,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丹药你留着吧。”
叶尘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若无他事,便回吧。”
这是逐客令了。
慕雨菲站在原地,脚下如同生了根。
她看着石桌上那瓶被拒绝的青灵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心中百味杂陈。
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叶尘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转身,默默离开了小院。
院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叶尘依旧坐在石凳上,目光掠过桌上那瓶青灵丹,未曾停留。
他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眼神幽深。
“慕家……青云门……”他低声轻语,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
“这潭水,才刚刚开始浑呢。”
夜色更浓,将小院,将整个青云山,都笼罩在一片迷离之中。
而暗流,己在平静的表面下,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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