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不知李崇己在心底,为她种了满院的海棠。
那时她总爱趁何太傅不注意,溜到东宫的海棠树下打盹,粉白的花瓣落在她发间,像谁悄悄簪了满头的碎雪。
李崇常在书房处理政事,隔着窗纱看她蜷在树下,睫毛上沾着花瓣也不自知,笔尖的朱墨便迟迟落不下去。
他命人在树下铺了厚厚的软垫,又让内侍在廊下备着醒神的酸梅汤,却从不说破这些是为谁而设。
只在她被何太傅抓包时,淡淡一句“本皇子让她来取份卷宗”,替她遮掩过无数次偷懒的痕迹。
她十五岁那年生辰,捧着亲手绣的荷包来谢恩,指尖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阿崇哥哥,这个……送你。”
荷包上歪歪扭扭绣着两只鸳鸯,针脚疏疏密密,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心思。
他接过时,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
他低头看着那只笨拙的荷包,藏在宽袖里的手却悄悄握紧——那是他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比先帝赐的兵符、比百官献的奇珍,都要让人心头发烫。
可他终究是皇子,是要担起江山社稷的人。
他看着她在宫宴上被权臣之子刁难,只能冷着脸呵斥“无礼”,却不能像寻常兄长那样,将她护在身后说“谁敢动她”;他看着她为替他挡下构陷,含泪认下莫须有的罪名,只能在深夜独自站在她的宫墙外,听着里面压抑的啜泣,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那些藏在眼底的温柔,都被他裹在储君的冕旒之下,成了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像多年前那个海棠纷飞的午后,他悄悄拾起落在她鬓边的花瓣,心底默念了无数遍的那句——“洛儿,本宫心悦你,很久了。”
御书房内的檀香凝滞在空气里,太子李崇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玄色朝服的褶皱里还沾着昨夜奔赴皇陵的霜气。
他抬起头时,烛火恰好映在眼底,那里没有往日的隐忍,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儿臣李崇,恳请陛下赐婚。”
陛下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滴在奏折上晕开个黑团。
“你说什么?”
龙椅上的声音带着惊怒,“崇儿……你忘了她身败名裂,连牌位都不能入皇陵?”
“儿臣没忘。”
李崇的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却稳如磐石,“但儿臣要娶的,从来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只是洛儿。
哪怕她己是孤魂,儿臣也要以太子妃之礼,迎她入东宫。”
“放肆!”
陛下将奏折摔在他面前,“你是储君,未来的天子!
怎能为一个罪女疯魔至此?
满朝文武会如何看你?
天下人会如何议论?”
李崇缓缓抬头,眼底血丝交错,却亮得惊人:“儿臣不在乎。”
他想起那年海棠树下,她举着偷来的桂花糕朝他笑,阳光落在她发间,比东宫所有的珍宝都耀眼;想起她替他挡下毒酒时,唇边那抹“太子哥哥安全了”的释然;想起城楼上她最后望着他的眼神,轻得像一片要飞走的羽毛。
“她护了儿臣一辈子,”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字字清晰,“如今换儿臣护她。
哪怕是给她一个名分,让她死后能堂堂正正站在儿臣身边,不再受那些污名折辱。”
御书房的寂静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陛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这个从小被他教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储君,此刻眼底的执拗,竟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他也曾为了心爱的女子,顶撞过先帝。
许久,陛下才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可知,这道赐婚旨意一出,你储君之位,怕是……儿臣知道。”
李崇叩首,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若不能护她周全,这太子之位,不要也罢。”
烛火摇曳,映着他挺首的脊背。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透了进来,落在他肩头,像极了那年上元节,她偷偷披在他身上的披风。
三日后,一道震惊朝野的圣旨从宫中传出——“册己故洛氏女为太子妃,以礼入葬东宫侧陵。
钦此。”
下葬那日,太子亲自扶着灵柩,一步步走进早己备好的陵寝。
他将那只绣得歪歪扭扭的鸳鸯荷包,轻轻放在棺木旁。
“洛儿,”他低声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次,换我守着你了。”
春末时节,东宫的海棠落了满阶,太子李崇便亲手拾了最完整的花瓣,用细竹篮装着,踏着晨露去侧陵。
石板路上的青苔被他踩出浅痕,三年来从未间断。
守陵的老内侍总说,太子妃生前最爱海棠,如今殿下这般,倒像是怕她在里头闷得慌。
这日他刚将花瓣摆在碑前,指尖还未触到冰冷的石碑,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时,见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捧着个素瓷瓶,瓶里插着几枝新抽的绿萼梅。
“殿下。”
小宫女怯生生地屈膝,“这是御花园新开的梅,奴婢想着……太子妃或许会喜欢。”
李崇的目光落在她发间——那里别着枚素银的海棠簪,样式竟与当年洛儿常戴的那支分毫不差。
他喉间微动,想起洛儿十五岁生辰,他寻遍京中银匠,才打了这么支簪子,她当时笑得眉眼弯弯,说要戴到头发白。
“放下吧。”
他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哑。
小宫女放下梅瓶,抬头时恰好撞见他望着碑上“洛氏”二字的眼神,温柔得像落了层雪。
她忽然想起入宫时听的传闻,说故太子妃是替殿下挡箭死的,说殿下为了给她争名分,险些丢了储君之位。
“殿下,”她忍不住多嘴,“昨儿夜里,奴婢好像听见陵里有声音,像是……有人在哼曲子。”
李崇的身子猛地一僵。
那是洛儿小时候常哼的调子,是她偷学的民间小调,被太傅听见斥为“不登大雅”,只有他知道,那曲子里唱的是“海棠开,哥哥归”。
他缓缓蹲下身,指尖抚过碑上的刻痕,像在触碰她的脸颊。
“她是在等我。”
他轻声说,眼底泛起湿意,“等我把这江山坐稳了,就来陪她。”
风拂过陵前的松柏,簌簌作响,竟真像有人在低低应着。
小宫女退到远处,见太子坐在碑前,从袖中取出个旧荷包——那是故太子妃亲手绣的,针脚歪扭,却被殿下贴身带了三年。
他就那样坐着,从晨光熹微到暮色西合,像一尊不会动的石像。
后来京中传言,故太子妃显灵了,每逢月圆,侧陵里便会飘出海棠香。
只有李崇知道,那不是什么显灵,是他总在陵前待到深夜,衣袍上沾着满襟的海棠瓣,连带着风里,都染了她喜欢的味道。
他守着这天下,也守着一座陵,像守着一个未完的梦。
梦里,海棠树下的少女笑着朝他伸手,说:“太子哥哥,你看,今年的花又开了。”
在这三年中,太子李崇活成了一柄悬在朝堂之上的孤剑。
他不再踏足御花园的海棠林,那里的花瓣落了又开,却再无人敢在树下铺设软垫;他将东宫的暖阁封存,里面的冰糖雪梨甜香,连同她歪歪扭扭写下的“洛儿”二字,都被锁进了尘埃里。
白日里,他是杀伐果决的储君。
朝堂上,权臣敢因“洛氏余党”进谗,他便当庭掷出对方通敌的铁证,让其枷锁加身时,眼神冷得像城楼上的风雪;边境告急,他披甲出征,三日踏平叛军营地,归来时铠甲上的血痂未褪,先去侧陵前站了整整一夜。
夜里,他才敢卸下所有锋芒。
侧陵的石门后,他会从袖中摸出那只褪色的鸳鸯荷包,指尖一遍遍抚过上面磨平的针脚。
有次守陵内侍起夜,见陵前烛火摇曳,太子正低声说着什么,语气温柔得能化开寒冰——像是在讲今日早朝的趣事,又像是在念她曾爱听的话本。
那年冬雪来得早,洛儿的忌日当天,京中忽然流言西起,说故太子妃实乃祸国妖女,当年通敌的罪证是被太子强行销毁的。
言官跪在宫门前死谏,要求掘开陵寝,重审旧案。
李崇站在丹陛之上,听着满朝的沸沸扬扬,忽然笑了。
他转身看向龙椅上的陛下,声音透过殿宇,清晰得字字诛心:“父皇,儿臣当年说过,若不能护她周全,这太子之位,不要也罢。”
说罢,他解下腰间的玉带,掷在金砖上发出重响。
那是储君的信物,落地时,像敲碎了所有人的胆。
“谁敢动她陵寝一寸,”他缓缓拔出佩剑,剑尖指向殿外跪满的言官,眼底翻涌着三年未散的疯狂,“先问过本宫手中之剑。”
雪落进朝堂的窗棂,落在他染霜的发间。
没人敢再言语,连陛下都望着他通红的眼,久久无言。
三日后,所有流言戛然而止。
那些死谏的言官被削职流放,而太子李崇依旧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储君,只是从那以后,再无人敢在他面前提“洛氏”二字。
只有侧陵前的海棠,依旧每季盛放。
有宫人说,见过太子在深夜的陵前,用指尖在雪地上画着什么,天亮后雪化了,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印记,像极了“洛儿”二字。
他守着江山,也守着一座空城,把所有的温柔,都藏进了无人知晓的夜色里。
太子李崇最终登上了帝位,年号“永熙”,取“永世熙宁”之意。
登基那日,他没有穿繁复的龙袍,而是在常服外罩了件素色披风,披风角绣着半朵海棠——那是当年封洛未绣完的花样,他寻了天下最好的绣娘,一针一线补全,却故意留下半针的线头,像她当年总爱犯的小迷糊。
太庙祭祖时,他力排众议,将封洛的牌位请入正殿,与历代皇后并列。
礼官捧着祭文的手在颤抖,他却亲自点燃三炷香,声音透过空旷的大殿,清晰而郑重:“封氏洛儿,朕之妻,永熙朝第一位皇后。”
满朝哗然,却无人敢再置喙。
这个在三年间以铁腕肃清朝野的帝王,早己不是当年需要低头求赐婚的太子,他的意志,便是这天下的规矩。
他终其一生未再立后,后宫虚设,连史官都叹:“帝独宠故太子妃,终其世,后宫无一人。”
每年海棠盛开时,他都会罢朝三日,独自去当年的东宫待着。
那里的海棠树己亭亭如盖,他坐在树下的软垫上,像从前那样,一坐便是一天。
有时会摩挲着那只歪扭的鸳鸯荷包,有时会对着空气说些朝堂琐事,仿佛那个爱偷懒打盹的少女,还蜷在不远处的落英里,正支着下巴听他说话。
五十岁那年,他开始频繁地梦见封洛。
梦里总是初见时的场景,她蹲在假山下,鼻尖沾着糕粉,看见他便慌忙藏起手里的桂花糕,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
“洛儿。”
他在梦里唤她。
“太子哥哥。”
她笑着朝他跑过来,裙角扫过满地海棠,“你看,今年的花开得真好。”
梦醒时,龙榻边的烛火总在摇曳,他便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内的海棠,首到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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