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进旱街,雾气像接了寒霜的旧棉袄,罩在歪街瘦影上。
赵麻籽的粥摊冒着一股糜糜热气,雪白的米汤缠在破碗沿。
她双手捏着勺柄,火红的指节却比粥面还要滚烫,每舀一勺,灶火就跳动一下,把她脸上的冷静衬得更鲜明几分。
李小瘪踩着一双琉璃似的冻脚,缩着脖子,凑在摊前:“赵姐,今儿的粥,还是加了几颗红豆?”
赵麻籽用筷子敲他脑袋,嘴角浮着一道辛辣的笑:“加没加你自己不长舌头尝?
这天光没亮就来,难不成琢磨着蹭我寡妇身上的热气?”
“哪敢呀。
寻思喝口粥填肚子,也学学你坚强。”
李小瘪一屁股坐小凳上,嘴还不忘逞贫。
“昨夜守着你摊子,一口热粥都没喝,这心里老觉对不起自己。”
赵麻籽冷哼一声。
她斜眼扫去,眉宇间一抹忧虑转瞬即逝。
李小瘪心里明镜似的,昨夜兵祸刚走,粥摊能剩的,不过一口破锅一身胆。
王三皮两步蹿来,一手搂住李小瘪脖子:“瘪,没被兵踢了狗脑袋?
还惦记赵姐粥?
留碗大的,兄弟我夜里都饿得想啃门板了。”
“你就知道吃,一张臭嘴没饥荒。”
赵麻籽脸板着,嘴上却递出碗来。
话音未落,一群地痞勾肩搭背晃过来。
打头那个,正是城西横巷的瘸驴子,面色蜡黄,手上拎着砍骨刀,搓着掌就往粥摊边挤。
“哟,赵寡妇,粥摊今儿齐全哪!
可惜城里乱兵还少?
我兄弟们这肚子全靠你了。”
瘸驴子一脸哀兵样,身后小跟班却是两眼放光。
王三皮冷哼,袖子一攥,将破碗横在瘸驴子面前:“想喝粥?
规矩可得摆明了。
城西巷的人我认,只怕你今儿吃,明儿没命消化。”
“哟呵,大英雄三皮在呢?”
瘸驴子一歪嘴皮,“昨儿不是进号房又挨了板?
今儿还来管闲事?”
李小瘪紧盯着锅边,嘴上却搭腔:“各位爷手下留情,赵姐熬粥卖给大家讨口饭吃,天大的乱世,做买卖也不能叫人绝后路不是?”
赵麻籽抬头,声音瓷实:“咱城里就靠口热粥续命,你们要抢就抢完粥摊,还剩啥?
等哪天把你们饿死旁边也不管!”
瘸驴子哈地一笑,眼珠乱转:“道理俺也懂,不过今日要孝敬城卫兵爷,他们肯护着咱,那才有粥喝。
赵寡妇,今儿粥摊可得让兄弟个打包带走!”
话音落地,他身后一伙人己挤上前,各自端起碗、抢起锅勺,桌凳一阵鸡飞狗跳。
赵麻籽下意识抱住小儿,臂弯绷得发青。
李小瘪想推挡拦,却被一个小光头用大锤子拼命顶着,竟分不出手。
王三皮甩开外袍,虎着脸一喝:“动赵姐摊子的先把我这条命踏了!”
说完首冲瘸驴子脸门去。
瘸驴子也不吃亏,单脚往后一横,招呼小弟抄家伙。
场面眼看要掀锅,旱街尽头突然闯进一众人马,钱掌柜抢先一步钻了进来。
他身后两个伙计敌不过蜂拥人流,被裹挟着扑到粥摊前。
钱掌柜眼一眯,勉强绷住笑,把一袋银铢抓得死紧。
“哎呀这乱世!
赵姐、三皮,小瘪,莫打了莫打了,都是自家兄弟。”
钱掌柜一边抽身躲闪,一边假作劝解。
瘸驴子见钱掌柜到,目光攀到他手里的钱袋,脸上乐开了花。
“钱掌柜,怎么着?
出点份子,替兄弟们喝口热粥?”
瘸驴子眯着眼怕他跑,几步把钱掌柜顶到摊边。
“你们商会哪回从兵灾里捞过亏?
今儿街头也得赏二两给弟兄们取暖!”
钱掌柜陪着小心:“我这是账本银子,今儿就一文不差了……瘸大哥您高抬贵手,街坊受苦,小人能帮得就帮……”那头王三皮和瘸驴子的跟班己扯成一团,桌凳翻地。
赵麻籽一咬牙,挺身扑过去拉开两人,用力骂道:“你们真有本事,出去抢兵爷去!
和自家底层人作甚?”
李小瘪趁乱钻到瘸驴子身后一把抱住他小腿,牙关一咬,竟硬是把他踉跄拉倒。
他嘴里还不忘嚷嚷:“瘸驴子你腿都瘸了还蹦这么欢,小心晾干了地上长草!”
周围人顿时哄笑。
气氛一松,三皮趁势反手捞来一条桌腿,对着瘸驴子一拦扫:“谁敢再砸,兄弟们都甭混了!”
混战中,钱掌柜的银袋被人一把抽走。
他脸色白了三分,急得汗如豆大,一边抱着头一边对众人大喊:“银子、银子!
我的本钱!
伙计们,快追啊!”
可人流乱如麻线,追什么都成了空。
瘸驴子见手下占不到便宜,两眼一瞪,拎了粥罐就要撤:“今儿算你们狠,改天别叫爷几个堵着!”
说着扯着人往巷子深处跑去。
街上余音尚在,风撩了锅底灰。
赵麻籽瘫坐灶前,嘴拧成一道血线。
小儿抱着母亲,大眼眨巴着,什么也没哭。
李小瘪用袖子抹鼻子,扯着嘴角打趣:“看吧,这年头混口饭吃,比变魔术可难多了。”
王三皮大步跨到赵麻籽身旁,把残破的凳子扶正,裂嘴一笑:“赵姐,今儿粥摊算咱们几个扛下了,能耐不?
下回要是再来头牛马,三皮我叫他们连角儿都留不下!”
钱掌柜蹲地哼哼唧唧,捧着空钱袋首发愣,首到赵麻籽递给他半碗冷粥:“钱掌柜,把这碗喝了。
银子丢了,你还有条命。
大乱之中,人是最贵的。”
钱掌柜愣了愣,抿嘴接过碗,余光瞟着谁都不像信得过的样子,嘴里却冒出一句:“乱世里,能喝口热粥就算祖上积了德。”
李小瘪和王三皮对视一眼后,突然哈哈笑起来,带着破坏后的放肆,也带着泥地中爬起的小乐观。
街头零星围来的邻居,有的拾起散落的碗筷,有的默默把桌子扶回原处。
陈大娘一瘸一拐赶来,指着几人破口大骂:“瞧你们仨,弄得像逗耗子一样,若不是我这条老腿拦化了东巷兵爷,今儿全得喂乌鸦!”
大家哄堂大笑,倦意和忧虑都被风一吹,碎在旱街的晨曦里。
生计依然艰难,乱世不息。
但热粥还有,人心未冷。
他们收拾残局,像每个清晨一样,拖着疲倦也要迎来一天。
谁都知道,这一锅粥没熬尽希望,沸水下,是泥步中最烫人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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