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平原被蝉鸣裹得密不透风，日头把院角的老槐树晒得蔫蔫的，叶子打着卷，却依旧努力撑开一片浓荫，成为林默唯一的藏身之处。
他抱着膝盖蹲在树下，手里捏着一根草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眼睛却没离开不远处的晒谷场——小胖他们正围着一个铁皮罐子打赌，笑声隔着风飘过来，刺耳又遥远。
林默的目光没落在他们身上，反而精准地捕捉到了小胖嘴角一闪而过的紧张。
他知道，小胖兜里的弹珠己经输光了，刚才的嚣张不过是装出来的，再过一会儿，要是没人肯再跟他赌，他准会找个由头发脾气，而最容易成为目标的，就是躲在角落里的自己。
这样的判断，源于无数次被霸凌的经验，也源于他对情绪的敏锐感知。
就像他能从母亲苏兰清晨的眼神里，提前预判她当天的状态——若是眼尾带着红，指尖微微发颤，就说明她夜里没睡好，情绪极易波动，他得格外小心，说话做事都要轻手轻脚；若是眼神清亮，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就是安稳的一天，他能安心地黏在她身边，听她讲以前的事。
他甚至能从父亲林建军推门的力度里，分辨出他当天的心情。
若是门被轻轻推开，大概率是在外头受了气，回来会把火气撒在母亲身上；若是“砰”地一声撞开，反而可能是赚了点小钱，或是帮了别人的忙，心情不算太差，顶多会骂他两句“没眼力见”。
这种对情绪的精准捕捉，像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让他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家里，勉强找到一丝生存的规律。
“喂！
疯子的儿子！
躲那儿干什么呢？”
果然，没过多久，晒谷场上的笑声停了。
小胖叉着腰站在不远处，脸上的嚣张变成了恼羞成怒，身后还跟着两个跟班。
林默的心一沉，握着草叶的手指猛地收紧，草叶的边缘划破了指尖，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低下头，反而飞快地扫了一眼小胖的脚——他的布鞋沾了泥，裤腿卷得老高，露出的小腿上有一块新的淤青，想必是被家里人揍了。
林默心里有了数，知道他今天的火气，多半是冲着家里的委屈来的，不是单纯针对自己。
“没干什么。”
林默的声音很轻，刻意放得温顺，“我马上就走。”
“走？”
小胖几步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槐树下拽了出来，“想走？
给我把罐子捡回来！”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水坑，铁皮罐子掉在了里面，漂在浑浊的水面上。
水坑很深，边缘长满了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进去。
林默看着那片浑浊的水，想起去年夏天，就是在这里，他被小胖他们推下去，浑身湿透地爬上来，回家后被母亲看到，以为他又在外头惹事，发病似的把他关在柴房里，饿了整整一天。
“我……我不敢。”
林默往后退了退，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
他知道，越是反抗，小胖的火气就越大，唯有表现出足够的顺从和胆怯，才能让他尽快消气。
“不敢？”
小胖嗤笑一声，抬手就推了他一把，“你有什么不敢的？
你娘都敢拿着绳子勒你脖子，你还怕一个水坑？”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默的心里。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关于平房楼顶的记忆，关于麻绳绕在脖子上的冰凉触感，瞬间涌了上来，让他几乎窒息。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不是装的，是真的恐惧。
小胖看到他这副样子，反而更兴奋了，又推了他一把：“怎么？
吓傻了？
快去捡！
不然我就把你也推下去！”
林默踉跄着差点摔倒，指尖的血珠滴在地上，很快被黄土掩盖。
他看着水坑里的铁皮罐子，又看了看小胖身后两个跃跃欲试的跟班，知道自己躲不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恐惧，慢慢朝着水坑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传来：“小胖，你们在干什么？”
林默和小胖都愣住了，转头看去。
只见王奶奶牵着她的小孙女，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脸上带着愠怒。
王奶奶是村里少数对他还算和善的人，也是去年冬天，把失温昏倒的他从雪地里救出来的邻居。
“王奶奶，我们没干什么，就是让他帮我们捡个罐子。”
小胖的语气立刻软了下来，刚才的嚣张劲儿荡然无存。
他怕王奶奶，因为王奶奶是村里的老人，说话有分量，要是被她告到家里去，他准会挨一顿狠揍。
“捡罐子？”
王奶奶走过来，把林默拉到自己身边，眼神冷冷地看着小胖，“捡罐子需要这么多人围着吗？
我都看见了，你们又欺负默娃是不是？”
小胖低下头，不敢说话。
王奶奶又训了他们几句，把他们赶走了。
首到小胖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王奶奶才转过身，看着林默，眼神里满是心疼：“默娃，你怎么不反抗呢？
他们总这么欺负你，你就不会告诉家里人？”
林默低下头，攥着衣角，小声说：“我怕……怕我反抗了，他们会更欺负我，还会……还会刺激到我娘。”
他没说出口的是，就算告诉家里人，也没人会护着他。
父亲只会骂他“没用”，母亲若是清醒，会抱着他哭，若是发病，只会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
王奶奶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塞进他手里：“拿着吧，甜的。
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跑，跑到我家来，知道吗？”
林默接过糖，指尖传来糖纸的粗糙触感，心里却泛起一丝暖意。
他点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王奶奶”。
王奶奶又叮嘱了他几句，才牵着小孙女走了。
林默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冲淡了刚才的恐惧和委屈，也冲淡了指尖的疼痛感。
他回到槐树下，重新蹲下来，把剥下来的糖纸抚平，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里。
他的裤兜里，己经攒了不少这样的糖纸，有母亲给的，有王奶奶给的，每一张都代表着一段短暂的温暖。
蝉鸣依旧聒噪，日头依旧毒辣，可林默的心里，却因为这颗糖，多了一丝微弱的平静。
他抬起头，看着老槐树的枝叶，忽然注意到树顶上，有一个小小的鸟窝。
几只雏鸟探出头来，张着嘴巴，等着鸟妈妈喂食。
鸟妈妈飞回来，嘴里衔着虫子，温柔地喂给雏鸟，眼神里满是疼爱。
林默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想起母亲清醒时的样子，想起她把他搂在怀里，温柔地叫他“默娃”，想起她给他做的新布鞋，想起她夜里给他盖被子。
那些温暖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和那些疯狂的、恐惧的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既贪恋，又害怕。
他知道，母亲是爱他的，就像鸟妈妈爱雏鸟一样。
可她的爱，被疾病扭曲了，一半是蜜糖，一半是毒药。
而他，就像那只被狂风暴雨威胁的雏鸟，只能躲在巢穴里，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等待着鸟妈妈带来的温暖，也恐惧着随时可能降临的灾难。
夕阳西下，日头渐渐失去了威力，风里多了一丝凉意。
林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准备回家。
他知道，这个时候回家，母亲应该己经做好了晚饭，父亲也还没回来，是一天中相对安稳的时刻。
走到院门口，他习惯性地侧耳听了听，屋里传来母亲哼歌的声音，温柔又轻快。
他松了口气，推开门走进去。
“默娃回来了？”
苏兰从厨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笑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绿豆汤，“快喝点绿豆汤，解暑。”
林默接过碗，喝了一口，清凉的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的燥热都消散了不少。
“娘，你今天心情真好。”
他看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说。
苏兰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今天把你张婶的活儿做完了，赚了点钱，想着给你买块肉，晚上给你做红烧肉吃。”
“太好了！”
林默的眼睛亮了起来。
红烧肉是他最喜欢吃的菜，只有在过年，或者母亲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能吃到。
苏兰看着他开心的样子，眼神里满是疼爱，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愧疚。
她知道，自己给不了他一个正常的童年，只能用这种方式，尽量弥补他。
林默能感受到母亲眼神里的复杂情绪，他没有点破，只是笑着说：“娘，我帮你烧火。”
他跟着母亲走进厨房，蹲在灶前，点燃了灶火。
火光跳跃着，映在母亲的脸上，也映在他的脸上。
厨房里弥漫着绿豆汤的清香，还有母亲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温馨又安稳。
林默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奢望，可他还是忍不住期盼着，期盼着母亲能一首清醒，期盼着父亲能对他们好一点，期盼着那些阴影和恐惧，能永远远离他们。
可他也清楚，这样的安稳，就像夏日的雷雨前的平静，随时都可能被打破。
他只能抓紧这短暂的时光，贪婪地汲取着母亲的温暖，同时在心里时刻保持着警惕，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风暴。
而他那双善于捕捉情绪的眼睛，就像一双提前预警的雷达，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默默守护着他，让他在讨好与隐忍之间，找到一丝生存的缝隙。
只是他还不知道，这份与生俱来的敏锐，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成为他身上最锋利的武器，也成为他最深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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