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坤的“规矩”像一层看不见的油污,附着在307宿舍的空气里。
我最终还是没有当场发作,我选择了沉默。
虽然心里万分不愿意,但是初来乍到,我也不太敢和他翻脸。
我默默地将空垃圾桶踢到更隐蔽的角落,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但对于扛水的指派,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用沉默留出了一个缓冲地带。
刘坤似乎也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没有再进一步逼迫,转而沉浸在他的游戏世界。
然而,面对宿舍的这种无形之中的压力,让我在踏入班级教室时,更加渴望找到一个能让我喘息的位置。
我回到了我的座位,这是昨天到教室语文老师给我安排的位置,也是我心目中的“黄金坐标”,光线充足,视野开阔,还能观察到全班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可我的脚步在接近时停住了,那个座位上,居然放了一个陌生的帆布笔袋。
一种微妙的失落感掠过心头。
我环顾西周,几乎所有的位置都己经坐满了学生。
我的目光在教室里梭巡,最终落在了最后一排,那个紧挨着后门和卫生工具的角落。
那里空着。
仿佛是整个教室生态系统中被遗忘的一个孤点。
光线从遥远的窗户跋涉而来,而到达那里的时候己经显得暗淡无力,角落里堆放着些许卫生工具,那是一个自带“请勿打扰”气场的座位。
我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就朝着那个座位走去,我需要距离,需要一道无形的屏障,来隔开宿舍里不安的情绪。
走到座位上时,我才发现,我的同桌,居然就是昨天被欺负的那个同学。
由于昨天太过于沉闷,我竟没有发现他坐这个位置。
他就这么静静的趴着,此刻,他就是我在这片“孤岛”上唯一的邻居。
突然他动了,似乎是想要调整一下睡姿,此刻,他正努力地将他那过于庞大的身躯塞进标准尺寸的课桌椅里。
这个过程显得异常艰难和笨拙。
他的两条长腿在桌下无论如何调整,都显得无处安放,膝盖高高耸起,几乎要顶到桌板底部。
他不得不将身体微微侧坐,背部以一种不自然的弧度弓着,像一只被强行塞进过小壳里的寄居蟹。
他似乎习惯了这种窘迫,只是沉默地、专注地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更不显眼。
课间十分钟,是教室生态最真实的呈现。
前排和中间区域的同学们活跃起来,交换着零食,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或新出的游戏。
笑声和谈话声像潮水般涌动着,却唯独绕开了最后排这个角落。
我注意到,李远几乎从不离开座位。
他要么是假装专注地预习下一节课的内容,头埋得极低;要么就是望着窗外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发呆,眼神空洞。
偶尔有同学跑来后排扔垃圾或拿取工具,目光扫过李远时,会带上一种不易察觉的异样,像是看到一件摆放不当的碍眼家具,随即迅速移开。
没有人跟他打招呼,没有人找他说话,他仿佛一个透明的存在,被隔绝在热闹的声浪之外。
有一次,英语老师要求小组讨论。
教室里瞬间如同炸开的蜂巢,同学们熟练地移动桌椅,迅速组成一个个小圈子。
李远僵硬地坐在原地,他那过于庞大的身躯和桌椅,此刻成了移动的巨大障碍。
几个原本可能被分到他附近的小组,都默契地、不动声色地将讨论圈向外挪了挪,巧妙地将他排除在外。
李远的手指紧紧抠着英语书的边缘,指节泛白,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些将他无形排斥在外的同学们。
我坐在他旁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我本该加入前面一个缺人的小组,但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也没有动。
我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孤岛”上,看着另一个“孤岛”上的李远,在群体的海洋里,承受着无声的孤立。
其实同学们本没有孤立我,也有人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小组,可我就是对李远充满了好奇,我想,我应该和他交流,但不知如何开口。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
老师在黑板上写满了解题过程,粉笔灰在阳光中飞舞。
我正低头记着笔记,忽然,一个被揉成极小纸团的东西,带着精准的弧度,越过我的头顶,“啪”一下,打在了李远的额角,然后弹落在地。
李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去寻找纸团的来源,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仿佛只要他不回应,那些恶意就会自动消散。
我的心脏却猛地一缩。
我认得那种纸团,是用作业本纸角精心揉制而成的,硬度适中,适合弹射。
我下意识地抬眼向前排扫去,只见张猛和他旁边的几个男生正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在压抑着得逞的笑声。
又是张猛和他的几个跟班!
这不是偶然。
我的心沉了下去。
校道那次是明目张胆的肉体欺凌,而教室里发生的,则是更为精细、更难以捕捉的精神凌迟和孤立。
李远那两米的身高,在篮球场上或许是天赋,在这里,却成了无法隐藏的靶子,一个吸引恶意和嘲弄的、巨大的“孤独坐标”。
放学铃声再次响起。
同学们如同退潮般迅速离开教室。
李远总是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东西,似乎是为了避免在拥挤的走廊里因为体型而引来更多的注目和麻烦。
我今天也收拾得很慢。
当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空气静得能听到灰尘飘浮的声音。
李远终于站起身,他必须低着头,小心地避开门框,那动作带着一种与体型完全不符的谨慎和卑微。
就在他即将走出后门时,也许是太过匆忙,也许是长期驼背导致平衡不佳,他的肩膀不小心撞到了门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踉跄了一下,抱在怀里的几本书散落在地。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想过去帮忙。
李远却像是受惊的巨型动物,猛地蹲下去,手忙脚乱地将书本胡乱揽起,甚至来不及拍掉上面的灰尘,就仓促地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跑般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放下。
我站在那里,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回头看了看自己那个角落的座位,以及旁边李远那塞着庞大身躯、此刻己空荡荡的桌椅。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清晰的认知,将他淹没。
在这个崭新的、被寄予厚望的市一中,我和李远,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都成了置身于热闹之外的——孤独坐标。
而我也明白,有些沉默,不能永远保持;有些角落,不能永远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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