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战壕里的死寂，比刚才震耳欲聋的枪炮声还要让人窒息。
“咕咚。”
老烟枪的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他那双夹过无数烟卷、因常年熏烤而焦黄的手，此刻正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望远镜，还举在他眼前。
镜片里，六百米外那栋民房二楼的窗口，一片狼藉。
三具尸体，以三个不同的姿势瘫倒在血泊中，那挺刚才还嚣张无限的“鸡脖子”，此刻枪口朝天，哑巴了。
一切，都源自战壕里那三声不起眼的枪响。
“啪！”
一声脆响，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宁静。
是排长张明！
他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脸上，力道之大，半边脸瞬间就红了。
“娘的！
不是做梦！”
张明喃喃自语，下一秒，他整个人像是一头被点燃了的公牛，猛地扑向那个新兵。
“你小子……”他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林啸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他想吼，想骂，想问，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汇成了一句最本能的咆哮：“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以前是干什么的？！”
这个新兵，两个月来在排里像个透明人，张明甚至连他的全名都叫不准，只知道他姓林。
林啸被他摇晃着，那张清秀而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他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张明的肩膀，穿透了这片焦土，飘向了遥远的……故乡。
……“啸娃子，记住了。”
“咱林家，是这片黑土地上的‘山神’，是猎人。”
“啥叫猎人？
猎人，不是看你有多快，也不是看你有多壮。
是看你的眼睛，能看多远；你的心，能有多静。”
那是三年前，东北的黑土地，大雪封山。
爷爷（林老爹）披着一身厚重的貂皮，手里端着一杆比林啸年纪还大的土制火枪，站在山巅。
“你看那。”
爷爷指着千米之外，一片白茫中一个极小的黑点。
“是只兔子。”
林啸当年才十五岁，声音还带着稚气。
“胡扯。”
爷爷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兔子那是跑的，那玩意儿是飞的。
是只‘松鸦’，落在雪里找食吃呢。”
林啸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
那双被爷爷称为“神仙恩赐”的眼睛，开始发挥它恐怖的威力。
他的视野，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近、放大。
千米之外，那个小黑点在他的瞳孔中逐渐清晰，他甚至能看清那“松鸦”翅膀上一点点蓝白相间的羽毛。
这就是他的天赋——鹰眼。
当别的孩子只能看清百米外的土狗时，他就能看清千米外树叶上的脉络。
爷爷说，这是林家祖上，真正“熬鹰”的猎人，才可能有的血脉天赋。
“看到了吗？”
“嗯，它在啄一颗红色的果子。”
“好。”
爷爷满意地点点头，把那杆老掉牙的土枪递给他，“开枪。”
“可……可这枪，打三百米都飘啊。”
“枪是死的，人是活的。”
爷爷点了点他的眉心，“风往东吹，大概二级。
这破枪的弹丸，飞到一千米，少说得往下掉三丈（十米）。
你得往那松鸦的头顶上，再往左偏三尺，开枪。”
“……”林啸不懂什么弹道学，也不懂什么空气动力。
他只知道，当他举起枪的那一刻，这个世界就变了。
风声、湿度、目标的呼吸、甚至自己的心跳……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脑海里汇聚成了一条无形的、彩色的线。
那，就是他的狩猎首觉。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
千米之外，雪地里爆开一小团尘雾。
……“你全家……都被烧死在屋里了。”
“是‘黑土事变’……是东瀛来的‘鬼子’！”
“啸娃子，快跑！
别回头！
往关内跑！
活下去！”
那一天，林啸的“鹰眼”里，第一次没有了松鸦和兔子。
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火光，是狰狞的笑脸，是刺刀上冰冷的寒芒，和父母、爷爷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他跑了。
他遵从了爷爷最后的话，逃出了那片生养他的黑土地。
他一路南下，乞讨、偷窃、像野狗一样活着。
他只有一个念头。
报仇。
他听人说，关内的“国府军”在招兵，打“鬼子”。
于是，他从戎了。
什么保家卫国，什么民族大义，那些“大道理”他不懂。
他来，就是为了杀人。
杀光那些穿着黄皮军装的“鬼子”。
……“呼。”
林啸的思绪从血色的回忆中抽离，他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又回到了山巅之上，扣动扳机的那一刻。
他那双重新聚焦的“鹰眼”，冷得让张明都打了个寒颤。
“三排二班，新兵。”
林啸的声音沙哑，一字一顿：“林啸。”
张明愣住了。
他从那双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个新兵该有的恐惧或茫然，也没有看到“一战封神”后该有的激动或狂喜。
那里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在平静之下，足以焚烧一切的……仇恨。
“林……林啸。”
张明松开了手，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士兵。
“好……好小子！
好样的！”
张明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狂喜再次涌上心头，“我他娘的捡到宝了！
捡到宝了！”
战壕里的其他老兵，也都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刚才还满脸鄙夷的老烟枪，此刻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看自己那支“宝贝”中正式，又看看林啸手里那杆“烧火棍”一样的汉阳造，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那个……小兄弟……”老烟枪尴尬地凑了过来，从怀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包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哈德门”香烟，抖出一根递到林啸面前，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抽……抽一根？
刚才老哥我……嘴臭，您多担待。”
“是啊，林哥儿，抽一根，这烟带劲！”
“林兄弟，你这手……不，你这神枪，是咋练的？
教教哥儿几个呗？”
刚才还爱搭不理的“老油条”们，此刻全都围了上来，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在这该死的战场上，实力，就是一切。
一个能指望他救命的“神枪手”，比亲爹还亲。
然而，林啸看都没看那根递来的烟。
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破布，开始擦拭那杆“汉阳造”的枪栓。
他擦得很仔细，很慢，仿佛那不是一杆枪，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战壕外的喧嚣，似乎有了一种新的变化。
“老烟枪”递烟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张明也注意到了林啸的异常，他顺着林啸的目光看去——林啸看的不是他，也不是日军的阵地，而是斜前方大概八百米外，一片不起眼的瓦砾堆。
“看什么呢？”
张明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林啸没有回答。
他只是冷冷地拉开了枪栓，将从老烟枪那里拿的子弹推进了枪膛。
他的鹰眼，在那片瓦砾堆的缝隙中，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小小的反光。
以及一根正在缓缓伸出的、圆筒状的……死亡。
日军的掷弹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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