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节气过后,天气真正转凉。
校园里的梧桐叶黄得更甚,风一过,便扑簌簌地落下几片,像疲倦了的金色蝴蝶。
桂花却开得愈发浓烈,甜香几乎浸透了空气的每一粒分子,走在路上,呼吸都成了享受。
自那日诗会邂逅,白露的生活似乎并无太大不同。
依旧上课、去图书馆、在宿舍看书。
只是偶尔,在穿过喧闹的校园,或是于图书馆临窗的座位上抬起头歇息时,那个叫柳柏的男生的身影会不经意地溜进脑海。
他沉稳的声音背诵“满园生永夜,渐欲与霜同”的样子,他认真探讨“露与花相得益彰”时微亮的目光,还有他俯身拾书时那双修长而稳妥的手。
“法学院,大三。”
她记得他的介绍。
法学院,那是一个离她平日沉浸的诗词歌赋、文学理论有些遥远的领域。
她印象中的法学生,总是行色匆匆,抱着厚厚的法典,眉宇间带着理性的锐利和时间的紧迫感。
柳柏似乎有些不同,他身上有种奇特的调和感,理性的框架下,藏着对感性与诗意的欣赏力。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复归平静。
大学校园如此之大,不同院系的学生,若无特意相约,再次遇见的概率能有多大呢?
她并未抱有太多期待。
秋分这天,天色湛蓝,云絮疏淡,真正是到了昼夜均分、寒暑平和的时节。
下午没课,白露照例去了图书馆的老位置——西楼社科阅览室一个靠窗的角落。
这里光线好,又相对安静,窗外是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此时叶片己镶上了灿烂的金边。
她正埋首于一本《唐宋词选讲》,沉浸在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惆怅意境里,忽然,一个身影停在了她对面的座位旁。
“请问,这里有人吗?”
声音有些耳熟。
白露抬起头,微微一怔。
站在那里的,竟是柳柏。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下身是深色牛仔裤,臂弯里夹着几本厚得惊人的法律专著和一本砖头似的笔记本,看起来分量不轻。
他的目光也带着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
“是你啊,好巧。”
他说道,语气自然。
“啊……你好。”
白露回过神来,连忙小声说,“这里没人,你请坐。”
“谢谢。”
柳柏放下沉重的书本,在她对面坐下,动作尽量放轻,不打扰周围的安静。
他看了看白露摊开在桌上的书页,“唐宋词?
晏几道?”
“嗯,”白露点头,合上书页,露出封面,“随便看看。”
“晏小山词,情致深婉,读来总让人心有戚戚。”
柳柏一边整理自己的书本笔记,一边低声评论了一句,很随意的口吻,像是自然而然的想法。
白露有些惊讶于他精准的评价:“你也读他的词?”
“偶尔翻翻,调剂一下被法律条文僵化的脑子。”
柳柏笑了笑,手指点了点太阳穴,“而且,他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写得真是好,画面感极强,怅惘之情却深藏不露。”
这正是白露极爱的一句。
她忍不住接话:“是啊,一种物是人非的无力感,全在那轮不变的明月和逝去的彩云里了。”
她顿了顿,带着点好奇问,“你们法学院的功课,是不是特别忙?
还有时间看这些?”
柳柏己经打开了那本厚厚的《合同法原理》,闻言抬头,唇角牵起一个略带无奈的弧度:“忙是真忙。
看这些就像是……在沙漠里找一小片绿洲。
不然,整天对着冰冷的条文和复杂的案例,人会干涸的。”
他拿起手边那本砖头般的笔记本,“就算是做笔记,偶尔在页脚写两句应景的诗,也算是一种放松。”
他的话坦诚而真切,没有丝毫卖弄或刻意迎合的味道。
白露想象着他在严谨的法律笔记旁写下诗句的场景,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反差感,却又异常和谐。
“那你的绿洲,范围还挺广的。”
白露轻声打趣道,话一出口又觉得似乎有些唐突。
柳柏却并不在意,反而笑了:“可能吧。
涉猎杂而不精,比不上你们科班出身的。”
他话锋一转,问道,“你呢?
那天看你拿了那么多书,平时都泡在图书馆?”
“差不多吧。
这里安静,书也多,比宿舍适合看书。”
白露说,“而且,窗外风景也好。”
她指了指窗外的银杏。
柳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点头赞同:“确实。
秋天这里的银杏叶全黄了的时候,最好看。”
两人之间那种因二次不期而遇而产生的细微尴尬和陌生感,在这几句关于读书、关于风景的简单对话中,悄然消散了。
他们不再说话,各自沉浸到自己的书本世界里。
阅览室里极其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轻微脚步声。
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形成一块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香气。
白露偶尔从词海中抬起头,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对面。
柳柏学习时极其专注,眉头微蹙,目光快速扫过文献,手中的笔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些什么,速度很快,字迹却依旧清晰有力。
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态,带着一种强烈的 intellectual 的魅力,与他谈论诗词时的沉静温和迥然不同,却又奇异地统一在同一个人身上。
时间在静谧中悄然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柳柏合上一本厚重的案例汇编,轻轻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
他抬眼,发现白露正看着窗外发呆,手边的书许久未翻一页。
窗外的夕阳给她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神情安静得像一幅画。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看累了?”
白露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有点。
词看多了,容易陷进去。”
“理解。
情绪消耗比较大。”
柳柏表示赞同,他看了看时间,“快五点了。
要不要一起走走?
坐久了有点闷。”
他的邀请很自然,像是顺理成章。
白露的心轻轻一跳,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点了点头:“好。”
收拾好东西,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
秋分时节的傍晚,风己带了些明显的凉意,但夕阳的余温尚存,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去湖边走走?”
柳柏提议。
学校有个不大的人工湖,是散步聊天的好去处。
“好。”
白露应道。
两人沿着栽满梧桐的小径缓步而行。
落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脆响。
“刚才在看晏几道,看到他哪首词发呆?”
柳柏随口问道,像是为了不让沉默变得尴尬。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白露老实回答,“其实不是在发呆,是在想‘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句。
以前只觉得画面凄美,刚才忽然觉得,那‘独立’的人,看着双飞的燕子,心里该有多孤独。”
柳柏侧头看她,眼神里带着思索:“孤独是必然的。
但或许还有一种……旁观者的清醒?
梦总会醒,酒筵终会散,曾经双飞的彩云也会归去。
只剩下自己独立在落花微雨里,看清了这聚散无常。
这是一种残忍的清醒。”
他的解读再次让白露感到意外和触动。
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她习惯于感受词中的情绪,而他,似乎更善于剖析情绪背后的境况与哲理。
“你说得对,”她喃喃道,“是清醒,所以更痛。”
“诗词的好处就在这里,”柳柏望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同的心境,不同的阅历,能读出不同的层次来。
没有标准答案。”
湖面倒映着夕阳和天空的云彩,被晚风吹皱,碎成一片流动的金红。
几只水鸟掠过水面,留下长长的涟漪。
他们聊起了刚才各自看的书。
白露说起唐宋词的不同风格,柳柏则聊到一个让他头疼的复杂合同案例。
他尝试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给白露听,白露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得他努力把专业问题讲明白的样子很有趣。
“所以,最后那个案子到底算谁违约?”
她好奇地问。
“这就涉及到证据采信、合同条款解释、交易习惯等一系列问题了,”柳柏笑了笑,眼神里闪烁着属于他专业领域的锐光,“很像做一道极其复杂的证明题,每一步都要严谨。
有时候会觉得枯燥,但抽丝剥茧,找到关键点的那一刻,又很有成就感。”
“像解谜。”
白露比喻道。
“对,像解谜。”
柳柏赞同地点头,“和解读诗词有点像,都是透过表象去寻找内在的逻辑或情感脉络,只是使用的工具和追求的结果不同。”
这个类比让白露觉得新奇又恰当。
她发现,和他聊天很舒服。
他能理解她的感性世界,她也愿意去触碰他的理性领域。
他们之间仿佛存在一座无形的桥,连通着两个看似迥异的学科背景和精神世界。
走到湖心亭,他们停了下来,倚着栏杆看日落。
夕阳越来越低,几乎要触到远方的树梢,颜色愈发浓烈绚丽。
“秋分日的夕阳,好像格外圆。”
白露轻声说。
“昼夜平分,阴阳相半嘛。”
柳柏接口,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吟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白露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句:“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柳柏有些意外地看向她:“朱自清改的吧?
原句是李商隐的‘只是近黄昏’,怅惘无奈。
这一改,境界倒是开阔了不少,更积极了。”
“我更喜欢改后的这一句,”白露看着那轮巨大的红日,语气温柔,“美好之所以是美好,或许正因为它的短暂和易逝。
重要的是拥有过、感受过那一刻的‘无限好’,何必总是执着于它终将逝去而预先悲伤呢?”
柳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像是点燃了两簇温暖而明亮的光。
她说话时,脸上有一种单纯而确信的光芒,来自于内心对美的信仰和坚守。
这一刻,他仿佛更加明白了,为何她会那样喜欢“清影不嫌秋露白”。
她本人就带着一点不惧清寒、自在安然的气质。
“你说得对。”
他最终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了些,“重要的是感受当下。”
夕阳终于沉了下去,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的晚霞。
暮色西合,空气中的凉意更重了。
“不早了,该去吃晚饭了。”
柳柏说,“你呢?
回宿舍吃还是去食堂?”
“去食堂吧。”
“一起?”
“好。”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
暮色中的校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广播站开始播放轻柔的音乐。
下课的学生们说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充满青春的活力。
在食堂门口,柳柏忽然停下脚步:“对了,下周末青衿诗社好像有个秋日雅集,还是在老地方。
我看到海报了,主题是‘秋思’,你应该会感兴趣。”
“是吗?
我没注意。”
白露确实有点兴趣。
“如果有空,一起去?”
柳柏很自然地发出邀请,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一道习题,“感觉和你讨论诗词,很有收获。”
白露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加速起来。
路灯刚刚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温和的轮廓。
她点了点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他们找了张空桌坐下,各自去打饭。
柳柏吃得很快,但并不狼吞虎咽,显然习惯了高效率的进餐。
白露则吃得慢些。
吃完饭,柳柏还要回法学院自习室讨论小组作业。
两人在食堂门口告别。
“那,周末诗社见?”
柳柏确认道。
“嗯,周末见。”
白露点头。
看着柳柏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法学院的那条路上,白露才转身走向宿舍区。
秋夜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冷,但她心里却暖融融的。
她想起下午的对话,想起夕阳下的湖面,想起他吟诵诗句的声音,还有最后那个自然而然的邀约。
一种朦胧而微甜的期待,像湖面上被风吹起的涟漪,一圈圈地在她心底荡漾开来。
她还不确定那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个秋分,因为一场意外的重逢和一场愉快的散步,而变得格外平衡、舒适,充满了某种令人安心又雀跃的可能性。
她抬头望了望深蓝色的天幕,几颗早亮的星星己经开始闪烁。
她轻轻地,又把那句话念了一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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