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雨,总爱挑着暮色最浓时落下。
不是北方那种裹挟着雷霆的暴雨,也不是江南水乡绵柔无骨的细雨,它带着六朝古都特有的沉郁,像一匹被浸了墨的绢,慢悠悠地铺展开来。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沿街挂起的红灯笼,光晕在水洼里晃荡,被偶尔驶过的乌篷船搅成细碎的金箔。
风裹着雨丝掠过秦淮河面,卷起半分水汽,混着岸边酒楼飘来的桂花酿香与脂粉铺的甜腻,在空气中酿成一种让人恍惚的缱绻——仿佛这雨一落,就能把金陵城千年的繁华与沧桑,都揉进这朦胧的夜色里。
戚少商撑着柄旧油纸伞,站在朱雀大街的拐角处。
伞面是褪了色的青布,边角磨出了毛边,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一如他身上那件青衫。
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在他肩头洇出一圈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不远处“听雨轩”茶馆的招牌出神。
那招牌是老松木做的,刻着“听雨轩”三个篆字,漆皮剥落了大半,唯有檐下两盏红灯笼,在风雨里轻轻晃着,像两颗不肯熄灭的星。
他这次来金陵,本是为了追查“麒麟组织”的踪迹。
三天前,他在连云寨收到一封密信,信笺是极少见的暗纹绫纸,上面只写了“麒麟现,金陵劫”五个字,字迹凌厉,带着几分仓促。
麒麟组织蛰伏江湖多年,向来只在暗处活动,如今突然在金陵现身,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作为连云寨大当家,他不能坐视不理——更何况,信末那个模糊的火漆印,让他想起了十年前那场灭门之祸,心尖上那道旧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位公子,可要进店避雨?”
茶馆门口的伙计见他站了许久,撑着另一把油纸伞跑过来,脸上堆着殷勤的笑,“我们家的碧螺春刚沏好,就着雨景喝,最是舒坦。”
戚少商回过神,淡淡颔首。
他收了伞,抖落上面的水珠,青衫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丝极淡的寒气——那是常年佩刀之人独有的气息,藏在温润的表象之下。
刚踏入茶馆,一阵铜铃声便顺着风飘进耳中,混着满室的茶香与人声,倒有几分热闹。
可他的脚步却突然顿住,鼻翼微微动了动——在这喧闹的气息里,他闻到了一股极特别的味道。
不是茶香,不是脂粉香,是墨香。
不是寻常文人案头的松烟墨,是掺了雪水研磨的徽墨,还带着几分龙脑香的清冽。
这味道很淡,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他曾在十年前那本残破的兵书里,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戚少商的眼神沉了沉,不动声色地抬眼望去。
茶馆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件月白色的锦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云纹,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却被他穿得有些随意——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颈,头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墨色的发丝垂在颊边,沾着细小的雨珠。
他正临窗而坐,手里拿着一支狼毫笔,在一张宣纸上写着什么,侧脸的线条清俊得有些过分,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倒添了几分疏离。
最让戚少商在意的,是那人手边的东西。
一张摊开的宣纸,上面写着半阙《临江仙》,字迹飞扬洒脱,带着几分不拘一格的傲气;旁边放着一个紫檀木笔架,上面插着几支不同型号的毛笔;而桌角,斜斜倚着一柄折扇,扇骨是墨色的,隐约能看到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那不是普通的折扇,是淬了毒的暗器,扇骨里藏着三寸长的银针,一按机括就能射出。
还有,那人腰间虽然没有佩刀佩剑,可戚少商能感觉到,他身上藏着一股比刀刃更锋利的气息——那是运筹帷幄之人独有的气场,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笼罩着周围的一切。
“公子,您的碧螺春。”
伙计把茶盏放在戚少商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戚少商收回目光,找了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中的警惕。
他能确定,那个穿月白锦袍的人,绝不是普通的文人——在这风雨飘摇的金陵城,一个带着淬毒折扇、身上有特殊墨香的人,怎么可能寻常?
就在这时,茶馆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寒风夹着雨丝灌了进来,让满室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
几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大汉,腰间挎着一柄鬼头刀,刀鞘上还沾着血污,眼神凶狠地扫过店内的人,像一头饿狼。
“都给老子滚!”
光头大汉的声音粗哑,震得人耳膜发疼,“今日这听雨轩,被我们黑风寨包了!
识相的赶紧走,不然别怪老子的刀不认人!”
店内的食客顿时慌了神,纷纷起身往门口走。
有个穿着长衫的书生不服气,小声嘟囔了一句“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横行霸道”,话音刚落,就被光头大汉一脚踹倒在地,鬼头刀架在了脖子上。
“小子,你敢再说一句?”
光头大汉眼神阴鸷,“老子今天就给你开开眼,让你知道知道,在金陵城,谁才是老大!”
书生吓得脸色惨白,再也不敢说话。
戚少商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指尖微微泛白——黑风寨,他早有耳闻,是金陵城外的一伙山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据说最近和麒麟组织走得很近。
看来,他今天倒是来对了地方。
他正准备起身,却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靠窗的位置传来:“阁下这般行事,未免有失体面。”
说话的,正是那个穿月白锦袍的人。
他终于放下了笔,抬起头,露出一张极为俊秀的脸。
眉如远山,目若寒星,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只是眼神太过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月白锦袍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却丝毫没有削弱他身上的气场——仿佛他不是在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山贼,而是在自家的书房里,接待一位寻常的客人。
光头大汉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怒喝道:“你他妈是谁?
也敢管老子的事?”
“顾惜朝。”
那人淡淡开口,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不过是个寻常书生,偶尔喜欢管管闲事。”
顾惜朝?
戚少商心中一动。
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好像是三年前,有个叫顾惜朝的书生,凭借一本《七略》,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后来不知为何,突然销声匿迹,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光头大汉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冷哼一声:“书生?
我看你是活腻了!
兄弟们,给我上,把这小子的骨头拆了,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闲事不能管!”
几个黑衣汉子立刻应和一声,朝着顾惜朝围了过去。
他们手中拿着刀,动作凶狠,显然没把这个看似柔弱的书生放在眼里。
戚少商握紧了腰间的刀,随时准备出手。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瞳孔微微一缩。
面对逼近的黑衣汉子,顾惜朝没有丝毫慌乱。
他抬手拿起桌角的折扇,轻轻一摇,扇面上的墨色纹路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第一个黑衣汉子的刀即将砍到他身上时,他突然侧身,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同时手腕一翻,折扇“唰”地展开,扇骨上的银针瞬间射出,精准地刺中了黑衣汉子的穴位。
那汉子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剩下的几个黑衣汉子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个书生竟然有如此身手。
顾惜朝却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他手持折扇,身形灵动如蝶,在人群中穿梭。
折扇开合之间,银针不断射出,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无误地击中对方的穴位。
不过片刻功夫,几个黑衣汉子就全都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光头大汉吓得脸色惨白,他没想到自己带来的人,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握紧鬼头刀,朝着顾惜朝冲了过去,刀风凌厉,带着呼啸的风声——这一刀,他用了十成的力气,显然是想置顾惜朝于死地。
顾惜朝眼神一冷,不再留手。
他收起折扇,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剑——那剑极细,剑身泛着冷光,显然是用精钢打造而成。
他迎着光头大汉的刀,不退反进,短剑与鬼头刀碰撞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光头大汉只觉得虎口发麻,手臂一阵剧痛,鬼头刀险些脱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惜朝己经绕到了他身后,短剑抵住了他的喉咙。
那冰冷的触感,让光头大汉浑身僵硬,再也不敢动弹。
“说,”顾惜朝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你们黑风寨,和麒麟组织是什么关系?
近日在金陵城活动,究竟有什么目的?”
光头大汉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们只是……只是帮麒麟组织做事……具体是什么目的……小的不知道啊……帮他们做什么事?”
顾惜朝追问,短剑又往前送了一分,锋利的剑尖己经划破了光头大汉的皮肤,渗出一丝血迹。
“是……是找一个人……”光头大汉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不自觉地瞟向了角落里的戚少商,“找一个穿青衫的男子……说是要取他身上的一样东西……”戚少商心中一沉。
果然,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
看来,麒麟组织己经知道他来了金陵,而且还知道他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那本十年前从灭门现场带出来的残破兵书。
顾惜朝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顺着光头大汉的目光,看向了戚少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火花,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戚少商从顾惜朝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而顾惜朝,也从戚少商的眼神里,看到了沉稳,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锐利。
“这位公子,”顾惜朝收回目光,看向戚少商,语气平淡,“看来,他们要找的人,就是你。”
戚少商站起身,青衫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他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正是在下。
多谢顾公子出手相救。”
“不必客气。”
顾惜朝说道,“我与麒麟组织,也有些旧怨。
今日出手,不过是顺水推舟。”
就在这时,被短剑抵住喉咙的光头大汉突然猛地一挣扎,想要挣脱顾惜朝的控制。
顾惜朝眼神一厉,手腕用力,短剑瞬间划破了光头大汉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顾惜朝的月白锦袍上,像一朵朵绽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顾惜朝收回短剑,动作优雅地用手帕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抬起头,看向戚少商,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疏离,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锋芒:“戚大当家,久仰大名。”
戚少商心中一震。
他没想到,顾惜朝竟然知道他的身份。
他压下心中的惊讶,不动声色地说道:“顾公子竟然认识在下?”
“连云寨大当家戚少商,江湖上谁不认识?”
顾惜朝淡淡说道,“十年前凭一己之力重建连云寨,五年前平定江南水患,这样的人物,我自然是听说过的。”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心中的警惕更甚。
这个顾惜朝,不仅身手不凡,而且消息灵通,绝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究竟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为什么要追查麒麟组织?
“顾公子过奖了。”
戚少商缓缓说道,“不知顾公子为何会追查麒麟组织?”
顾惜朝的眼神微微一暗,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私人恩怨罢了。”
他没有多说,显然是不想提及此事。
戚少商见状,也没有再追问。
江湖中人,谁没有几分不为人知的过往和秘密?
他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沉吟道:“今夜雨大,恐怕难以赶路。
顾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在此暂歇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顾惜朝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雨景,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也好。”
茶馆的伙计早己吓得躲在柜台后面,见局势平定,才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戚少商叫住他,付了足够的银两,让他收拾干净地上的尸体,再准备两间上房。
伙计连连应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两人各自回到座位上,没有再说话。
茶馆内只剩下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单调而有节奏。
戚少商端着茶盏,目光落在顾惜朝的身上——他又拿起了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仿佛刚才的厮杀从未发生过。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那件染了血的月白锦袍,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竟让人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戚少商知道,这个顾惜朝,是个极其危险的人。
他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不透,也摸不着。
可不知为何,他却从顾惜朝的身上,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那种被命运捉弄,却又不甘屈服的倔强,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
顾惜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停下笔,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交流了千言万语。
戚少商从顾惜朝的眼神里,看到了孤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而顾惜朝,也从戚少商的眼神里,看到了坚定,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温柔。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金陵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之中。
青衫的侠客,白衣的书生,在这夜雨之中相遇,他们的命运,就像这交织的雨丝,从此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而远处的黑暗中,一双双眼睛正悄然注视着这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戚少商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己经凉了,可他的心中,却燃起了一丝莫名的火焰。
他不知道这场旅途的终点是什么,也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救赎还是毁灭,但他知道,从遇见顾惜朝的这一刻起,他的江湖路,注定不再孤单,却也注定更加艰难。
顾惜朝收起笔,将宣纸折好,放进袖中。
他抬头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唯有那两盏红灯笼,在风雨中顽强地燃烧着,像两颗不肯熄灭的星。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这一次,那笑容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知道,他和戚少商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在这座充满算计与杀戮的金陵城里,他们注定要在宿命的棋盘上,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
而他们的立场,他们的秘密,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一一揭开。
雨,越下越大了。
青衫被雨水浸湿,月白锦袍上的血迹渐渐变淡,可这两个原本对立的人,却在这金陵的夜雨中,悄然靠近,成为了彼此黑暗中的一点光。
他们的江湖路,还很长,很险,可他们知道,只要身边有对方,就有勇气,去反抗那所谓的宿命,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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