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八月,上海午后的阳光试图穿透上海租界上空弥漫的硝烟与不安,却只留下一种焦灼的昏黄。
平安里,这条藏匿在繁华背面的老旧里弄,像一位沉默的老人,在远处隐约传来的炮火声中,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宁静。
弄堂口,“包租婆”金阿宝摇着蒲扇,坐在自家门口的竹椅上,一双精明锐利的眼扫过每一个进出的人。
她身后那栋三层高的、带着明显中西合璧风格的老洋房,墙皮有些斑驳,却依然能窥见昔日的几分气派——这是她在乱世中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产业。
突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弄堂的沉寂。
陆明远捂着左臂,脸色苍白,西装外套上沾着尘土与不甚明显的血渍,踉跄着冲进了平安里。
他回头瞥了一眼巷口,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眼神凶悍的男子正在西处张望。
他是租界小有名气的电台主持人,因在《新月电台》的节目中夹带了些许“不合时宜”的言论,此刻正被特务追捕。
情急之下,他只想找个地方暂时躲藏。
视线锁定在弄堂深处那栋最气派的老洋房,他咬咬牙,加速冲了过去。
就在他即将靠近洋房大门时,侧面一个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端着满簸箕中药渣的年轻姑娘低着头走了出来。
“砰!”
猝不及防的碰撞。
药渣撒了满地,浓郁的苦涩味瞬间弥漫开来。
“哎哟!”
苏小柔惊呼一声,踉跄后退,差点摔倒。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写满惊慌的脸,身上是圣玛丽医院的护士服,此刻也沾上了不少药汁。
陆明远也撞得不轻,但求生欲让他顾不得许多,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小姐!
我……”他回头又望了一眼,追兵似乎听到了动静,正朝这个方向而来。
苏小柔看着他狼狈焦急的样子,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巷口那几个不善的身影,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几乎是本能地,她一把拉住陆明远没受伤的胳膊,低声道:“快进来!”
也就在这时,弄堂口那边传来了更大的骚动。
“站住!
别跑!”
两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男女正被同样的黑衣特务追赶。
男的是周文博,戴着圆框眼镜,一脸书卷气,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帆布包,里面似乎装着极其重要的东西。
女的是林书媛,齐耳短发,气质清雅,此刻跑得气喘吁吁,发丝凌乱。
他们显然也是慌不择路,跑进了这条死胡同般的平安里。
“这边!”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女声响起。
只见从洋房二楼临街的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是沈梦清。
她穿着素雅的旗袍,外罩一件针织开衫,看起来像是位文静的教员,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她快速指向洋房侧面一个堆放杂物的狭窄通道。
周文博和林书媛不及多想,立刻钻了进去。
追来的三个特务骂骂咧咧地赶到,为首的光头汉子三角眼一瞪,扫视着空荡荡的弄堂,最后目光落在了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在拍打身上尘土的苏小柔,以及她身边神色仓皇的陆明远。
“喂!
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跑过去没有?”
光头厉声问道。
苏小柔像是被吓到了,瑟缩了一下,怯生生地指向弄堂的另一头,声音细若蚊蚋:“好……好像往那边跑了……”她这副“傻白甜”的模样极具欺骗性,加上陆明远恰到好处地侧身挡住自己带伤的手臂,脸上挤出几分市侩的讨好笑容。
特务头子将信将疑,但眼看弄堂深处似乎别无他路,便一挥手:“追!”
就在特务们转身欲走的刹那——“等等!”
光头忽然停下,猛地回头,目光如毒蛇般盯住了陆明远。
“你,转过来!”
陆明远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千钧一发之际,洋房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沈梦清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鸡毛掸子?
她面色平静,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对着门框轻轻掸着灰,语气淡漠地对苏小柔说:“小柔,药渣倒了就快回来,炉子上还炖着汤。”
仿佛完全没看见门口剑拔弩张的局面。
她的出现太自然,太突兀,反而让特务们愣了一下。
光头皱紧眉头:“你是什么人?”
沈梦清这才抬眼看他,眼神清冷:“住这里的。
几位在我家门口,有何贵干?”
“我们在抓抗日分子!
看见可疑的人没有?”
“可疑的人?”
沈梦清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这兵荒马乱的,满大街都是逃难的人,哪个不可疑?
倒是几位,”她目光扫过特务们腰间的鼓囊,“拿着家伙对着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是想干什么?”
她语气不重,却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光头被她噎了一下,正要发作,旁边一个特务低声提醒:“头儿,这好像是‘包租婆’的房子……”话音未落,一个洪亮带着几分沙哑的女声就响了起来:“哪个不开眼的在我金阿宝门口吵吵嚷嚷?
扰了老太婆的清静!”
只见包租婆金阿宝拎着蒲扇,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她身材微胖,穿着宽大的绸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眼神混浊却透着精光,往门口一站,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江湖气派。
光头显然听过“包租婆”的名头,知道这老太婆在租界三教九流里都有些关系,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他脸色变了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原来是金老太君,打扰了。
我们奉命追捕要犯……要犯?”
金阿宝用蒲扇点了点陆明远和苏小柔,“这是我新招的房客,小两口闹别扭,撞翻了药罐子。
怎么,这也成要犯了?”
她又瞥了一眼沈梦清,“这位沈小姐,是燕京大学的先生,正经人。”
她最后盯着光头,语气转冷,“我平安里住的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没什么要犯。
几位请吧,别吓着我的房客。”
她的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意味。
光头特务看了看一脸“无辜”的苏小柔,又看了看神色“坦然”的沈梦清,再看了看赔着笑的陆明远,最后对上金阿宝那洞悉世事的浑浊目光,心里掂量了一番,终究不愿在租界里过多纠缠。
他咬了咬牙,一挥手:“我们走!”
看着特务们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口,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陆明远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苏小柔赶紧扶住。
周文博和林书媛也从杂物通道里钻了出来,心有余悸。
金阿宝这才转过身,蒲扇在几人面前一一划过,最后停在陆明远面前:“你,电台的陆明远是吧?
我听过你的节目,‘闲话几句’,胆子不小。”
不等陆明远回答,她又看向周文博和林书媛,“你们两个,学生?
包里装的什么?
别是惹祸的东西。”
周文博下意识地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
沈梦清收起鸡毛掸子,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对金阿宝说:“金阿姨,外面不太平,让他们先进去再说吧。”
金阿宝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她推开那扇厚重的、带着铜环的老洋房大门,露出里面光线略显昏暗、但空间宽敞的客厅。
老式的西洋家具与中式的屏风、瓷器混杂在一起,诉说着这房子经历过的岁月变迁。
“这房子,是我家那死鬼留下的。”
金阿宝一边引着众人进去,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些年轻人听,“最早我们住在城南的弄堂,后来他挣了钱,盖了这栋洋房,风光过一阵。
再后来……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她走到客厅中央,转过身,看着这几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的年轻人,“现在这世道,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容易。
我金阿宝别的不敢说,这平安里,只要我还在,就能给你们挡掉一些牛鬼蛇神。”
她的目光落在陆明远还在渗血的胳膊上,对苏小柔扬了扬下巴:“小柔,你是护士,给他处理一下。”
又对沈梦清说,“沈小姐,麻烦你拿点干净的白布和烧酒来。”
苏小柔连忙点头,熟练地去找自己的医药箱。
沈梦清也微微颔首,转身上楼。
金阿宝这才重新打量起周文博和林书媛,以及一首沉默但眼神警惕的沈梦清和惊魂未定的陆明远。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这老洋房,看着气派,其实也旧了。”
金阿宝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带着几分沧桑,“等仗打完了,太平了,说不定哪天,咱们都得搬出去。
也许找个更安静的弄堂,也许住进新式的公寓,甚至……呵,说不定你们谁发达了,还能请老太婆我去住住别墅享享福呢。”
她的话像是在感慨,又像是一种模糊的预言,飘荡在老洋房略显空旷的客厅里。
这时,沈梦清拿着东西下楼,目光与陆明远相遇。
陆明远忍着痛,真诚地道谢:“刚才……多谢沈小姐出手解围。”
沈梦清将东西递给苏小柔,语气依旧平淡:“没什么,碰巧而己。”
但她看向陆明远手臂伤口时,眼神微凝,“枪伤?”
陆明远苦笑了一下。
一旁,周文博终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帆布包,里面露出的并非违禁品,而是几本厚厚的、纸张泛黄的古籍,以及一些精巧的无线电零件。
林书媛轻声解释:“我们是金陵大学的学生,这些是学校图书馆的珍藏,我们不能让它们落在日本人手里……”苏小柔正在给陆明远清洗伤口,动作轻柔专业。
陈天昊——这位刚刚在百乐门舞厅里周旋于日伪高官之间,化名“九爷”的舞厅经理,此刻或许正在某个觥筹交错的场合,尚未与这里的命运产生交集。
陌生的男女,迥异的身份,却在1937年这个硝烟弥漫的午后,因一场追捕,共同躲进了平安里这栋斑驳的老洋房,站在了包租婆金阿宝的羽翼之下。
窗外,远处传来的炮声依旧沉闷,像命运擂响的战鼓。
屋內,短暂的安全并未驱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阴云。
他们都清楚,这只是开始。
乱世之中,平安里能否真的平安?
这栋老洋房,又将成为他们命运交响曲中怎样的一个音符?
所有的答案,都隐藏在即将到来的、更深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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