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前，钟声第三下落下来的时候，我把外门腰牌放在了告示柱下。
“顾长风，你自今日起，逐出宗门。”
执法长老板着脸，声音像被雨泡过的柴，阴湿难燃。
我没回应。
有人在笑，是二师兄。
他握着折扇，像在量我有多狼狈：“给你条路，走吧。
外头风大，小心把你这点根骨吹散了。”
我还是没回应。
把包里仅剩的药瓶塞紧，转身下山。
台阶很长，风很冷。
背后的匾额在云里忽隐忽现，像我这几年混沌的清梦。
下到三十六级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留下。
——解释没用，真相不重要，票才重要。
投我出去的人多，我就得滚。
山下是集市。
雨止了，泥水还亮着。
街边卖药膏的老头把摊布往里收了一寸，我从他身前掠过，他抬眼看我：“小哥，面白，肾亏，买不？”
我摇头。
他便笑：“看你腰牌没了，倒是空了个位置。”
路口有棵歪脖子槐，树阴后面一条小巷，尽头挂着一块快掉下来的招牌。
墨迹被雨洗到只剩两个字还能认——“万象”。
门半开，里头黑。
我本该绕过它。
那招牌像一只闭眼的麻雀，让人觉得里头只有破败。
但我把手伸进了门缝。
对我这种刚被扔到街上的人来说，黑屋总比空巷安全。
门轴吱呀叫了一声。
屋里有灰，有冷，有一种陈年账本味。
我踢开一只倒地的算盘，木珠滚了几颗，在地上连点三声。
这声响像是提醒我：此地有人做过数。
柜台还在，漆面斑驳。
柜台后面墙上，挂着一把半旧的铜秤，秤钩锈得像长了绿苔。
秤盘上压着一本黑皮账、一方旧印。
我把账本抬开。
墨迹凝固，封面烫金的两个字也熟：“账薄”。
旧印比拳头略小，边角磨圆，通体暗金，正面一字，像“愿”，又像“元”。
我伸指头去摸，冰凉，像把手伸进井里。
指腹一热。
像有人在我脑后点了盏灯，又像有一串干脆的珠子落进我的脑海——“叮。”
声音不从耳朵里来，首接在脑中响。
紧接着，一行行字在我眼前浮起，又被看不见的手按进意识里：“绑定完成。”
“宿主：顾长风。”
“今日回收额度：一两愿。”
我僵了两息。
不是没见过奇怪的东西。
宗门藏阁里有碎灵石、有会唱戏的木偶、也有把人一剑劈成两半的飞刀。
可这玩意儿不一样。
它是冲着我来的。
“一两愿……是什么？”
我低声问。
没人答。
只有那一行字沉在脑海里，像一枚刚投进井里的铜钱，还在回响。
我把旧印举到灯下看。
印面纹路非常整齐，不像凡人手工，也不像阵师的符线。
更像某种规则本身的花纹。
边框内侧刻着一圈小字，我费了半天劲儿才认出来几句：“回收之物，须为无价。”
“赎当之人，需担因果。”
“公平之价，不欺老少。”
我心里一紧，视线不自觉地落到柜台那把铜秤。
这店……不是做银钱的。
我把旧印往掌心一扣，试着压在账本上。
“啪嗒。”
印章落下的那瞬间，一股细细的热从掌心爬进脉里，顺着臂弯过肩，再扣回心口。
我听见第二声“叮”，像第一枚之后又落了一枚。
“备忘：你可回收之物，限于‘无价’。”
“示例：寿命、功德、气运、命格。”
“提示：回收后，等价因果绑定至当铺账簿。”
我呼出一口气。
屋里灰漂浮着，在一线斜光里缓慢起落。
我把账本摊开，第一页空白，第二页有极淡的金线，好像有人用针尖在纸背后绣过。
金线勾成一个小小的“愿”字，旁边留了一格空白，像是等我填一个数。
“今日回收额度：一两愿。”
这行字又在我脑子里敲了一下。
我想起了外头的市场，想起靠墙坐着的那个卖药老头，也想起了宗门执法堂那个笑得不堪的二师兄。
我的手指在纸上停了一瞬，忍住了写他名字的冲动。
这不是给我报仇用的。
至少现在不是。
我把柜台擦了，把门口的灰扫出去。
灯芯换了段比较干的，点着。
黄火一跳一跳，照得秤盘亮了些。
屋里能看见形状了：三把椅，两张凳，一只裂口的水缸，一面掉了角的镜子。
我坐在柜台后，手心扣着那枚旧印。
它很安静，像一只乖顺的动物，贴在我的掌纹里发着微热。
我问它：“可以回收什么？”
它不说话，账本替它动了一下。
第三页上，金线自己勾出一行字：“今日可回收：一件愿望。”
“可兑：一项小术/一条信息/一纸契据。”
“代价：等价因果记账。”
我读完，觉得喉咙有点干。
拿起一旁的茶盏，里头是冷掉的陈茶，我咽了一口，涩得舌头发木。
愿望……愿望的价钱，是怎么定的？
我盯着那把秤。
秤钩轻轻动了一下，像在回应我。
可没有风，窗也没开。
我站起来，把秤拿到柜台前。
秤杆上有细密的刻度，刻度旁边，不是两三文钱那种小字，而是“寿德运格”的小印记。
一眼过去，我心口像被谁敲了下。
“谁刻的？”
我喃喃。
没人应。
我忽然笑了一下。
笑自己在黑屋里问问题，像个傻子。
门外传来脚步。
先是一脚探进来，又缩了回去，然后是更快的两步，首接到门口。
有人推门。
门很轻，开了半寸。
那人的呼吸带着碎风，像是跑过来的，带着雨里那种新草味。
他没进，站在门缝外，声音往里压：“这店，还开吗？”
我把秤放下：“开。”
他沉了两息，把门推开一点点。
我看见他脸，二十出头，眼下青黑。
衣襟上有新血，应该不是他的。
他手里握着一张被汗水泡软的红纸，纸角被捏得起了毛。
他看见柜台、看见秤、看见我，眼睛里那点风暴收了收，像是抓到了木头桩子。
“听说……”他咽了口唾沫，努力让声音不抖，“听说这里可以当‘无价’？”
我没有否认。
指了指秤，又指了指账本：“看过规矩再说。”
他靠近两步，低头看了看那几行刻在秤杆边的字，迅速读一遍，脸色一点点白。
我知道他明白了这店做的是什么。
他把那张红纸放在柜台上，手指还扣着角，像怕风一吹它就不在了。
“这是她的婚书。”
他声音低下去，“被人拿走了。”
我把纸推回来一点：“我不是当银钱的。
你要拿什么来换？”
他抬眼看我。
那瞬间，他像做了一个决定，眼里的青黑被硬生生压平。
他慢慢伸出左手，五指并拢，放到秤盘上。
“我想用十年寿，”他一字一顿，“换回她的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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