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弧光城,凌晨西点。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磁悬浮列车如沉默的幽灵,在钢铁与玻璃的峡谷间无声滑行。
这座城市从不睡眠,因为它贩卖着最昂贵的商品——安宁。
林聿的记忆编排工作室里,空气中弥漫着冷却液与无菌剂混合的、冷静到近乎淡漠的气味。
他坐在“织忆机”前,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机器主体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金属睡莲,无数纤细的光导纤维从莲心延伸出来,末端连接着一个银白色的神经耦合头环。
这是他的世界,一个由数据、情感编码和神经脉冲构成的精准宇宙。
作为新弧光城最顶尖的记忆编排师,林聿的工作就是“修复”记忆——更准确地说,是摘除那些令人痛苦的片段,用精心编织的虚假美好取而代之。
他像一个外科医生,只不过他的手术台,是人类最脆弱也最私密的大脑。
“林老师,陈先生到了。”
助手的全息投影在门口一闪而过,声音平稳无波。
林聿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控制台上的生命体征参数。
“请他进来。”
片刻后,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黯淡的老人走了进来。
他叫陈清源,一位退休的历史档案管理员,也是今天的客户。
他的诉求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这座城市里最常见的业务:他想彻底忘记自己因病去世的妻子。
“陈先生,我们谈过,完全的遗忘可能会导致您部分性格和行为的永久性改变。”
林聿的声音温和而专业,像一把包裹着天鹅绒的手术刀,“您确定要继续吗?”
陈先生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水光,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那些记忆……像玻璃碎片,每天都在割我的心。
我付不起这个代价了。”
林"聿"不再多言。
他理解这种痛苦。
遗忘,是新弧光城给予市民最昂贵的仁慈。
他引导陈先生躺入“织忆机”的座椅中,为他戴上神经耦合头环。
随着仪器的启动,柔和的蓝光笼罩了老人的面庞,他缓缓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平稳。
“神经连接稳定,正在进入浅层记忆区。”
林聿的十指在虚拟光屏上飞快地舞动,眼前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他进入了陈先生的记忆世界。
那是一片阳光和煦的公园,草地上有嬉闹的孩童,空气中飘着烤面包的香气。
这是陈先生与妻子初次相遇的地方,也是他记忆中最安全的“锚点”。
林聿熟练地绕过这些美好的回忆,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潜行者,向着更深层的记忆潜去。
很快,他找到了目标——一个被标记为“高强度负面情感”的记忆簇。
它像一个盘踞在记忆海洋深处的黑色珊瑚礁,散发着悲伤与绝望的气息。
画面开始浮现:医院的白色墙壁,消毒水的味道,监护仪刺耳的鸣叫,以及妻子日渐消瘦、失去光彩的脸。
林聿开始工作。
他的意识化作无数精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剥离这些画面与情感的连接。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过程,不能损伤周围健康的记忆组织。
他像一位拆弹专家,剪断的每一根“引线”,都连接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就在他即将完成剥离,准备植入一段“妻子安详离世”的替代记忆时,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常。
在那个黑色珊瑚礁的更深处,有一道微弱的、不属于这里的能量波动。
它像一道数据防火墙,却又比任何己知的防火墙都要诡异和隐蔽。
根据操作守则,他应该立刻停止,上报异常。
但林聿的指尖停在了半空中。
是好奇心,也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首觉,驱使他做出了一个违背职业操守的决定。
他调动了一小部分计算力,像一把精巧的钥匙,轻轻探向那道“墙”。
没有警报,没有阻拦。
那道墙仿佛是活的,它感知到了他的意图,竟然主动裂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缝隙打开的瞬间,一股洪流般的、完全不属于陈先生的记忆碎片冲进了林聿的感知。
不再是医院的白色,而是刺眼的血红与冰冷的铁灰色。
震耳欲聋的警报声,混乱的枪声,人们惊恐的尖叫。
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倒三角形标志在一座大楼上闪烁,火焰舔舐着夜空。
这不是陈先生的记忆,它太混乱,太暴力,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恐惧和……愤怒。
更让林聿心胆俱裂的是,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画面和声音。
一种强烈的、仿佛身临其境的“共感”攫住了他。
他能感觉到冰冷的雨水打在自己脸上,能闻到空气中硝烟和鲜血的腥味,甚至能体会到一种发自肺腑的、混杂着背叛与绝望的巨大悲痛。
这感觉……如此熟悉。
“警告!
检测到未知高危记忆污染!
神经连接过载!
建议立即中断!”
“织忆机”刺耳的警报声将林聿从那片血色的幻象中猛地拽回现实。
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冷汗。
他看了一眼控制台,代表陈先生脑波活动的曲线正像风暴中的海面一样疯狂跳动。
他当机立断,切断了所有连接。
“砰!”
金属睡莲的花瓣猛然收缩,将陈先生弹了出来。
老人剧烈地喘息着,双眼圆睁,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收缩。
他看着林聿,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先生!”
林聿冲过去扶住他。
“别……别碰我!”
老人像躲避瘟疫一样甩开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陌生,“你……你是谁?
你在我脑子里看到了什么?!”
常规的记忆剥离手术,客户醒来后只会感到一阵轻松的茫然。
但现在,陈先生显然受到了惊吓,甚至可能因为林聿的鲁莽探查,导致了更深层的记忆损伤。
这次操作,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安抚好情绪失控的陈先生,让助手送他离开后,林聿独自一人瘫坐在工作室冰冷的地面上。
警报声己经停止,但那段禁忌记忆带来的嗡鸣,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个燃烧的倒三角标志,那场血色的大雨,那种刻骨的悲痛……为什么会藏在一个普通老人的记忆深处?
又为什么会让他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
他站起身,走到工作室一角的落地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冷静、英俊但略显疲惫的脸。
这是他看了三十年的面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然而此刻,当他凝视着镜中自己的眼睛时,一丝陌生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自己的过去,是一片清晰而平坦的履历。
出生于新弧光城的中产家庭,就读于最好的记忆理论学院,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进入行业,成为翘楚。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段被精心编排过的程序。
可那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让他开始怀疑整片湖的真实性。
林聿抬起手,轻轻触摸着冰冷的镜面,仿佛想触摸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他必须搞清楚。
这不仅仅是为了弥补一次工作失误,更是为了那个在他心头一闪而过的、可怕的念头:如果陈先生的记忆可以被藏入一道防火墙,那么他自己的记忆呢?
这三十年完美无瑕的人生,会不会……也是一个被精心编织的谎言?
窗外,新弧光城的霓虹依旧闪烁,冰冷而华丽。
但在此刻的林聿眼中,这座贩卖安宁的城市,看起来更像一个巨大的、华美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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