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凌晨西点。
清明市的夜总是装着两种喧嚣，一种为白天的纸醉金迷，一种为夜色下的静默腥风。
沈彻站在警车后座，头顶的雨打在铁皮天花板发出沉闷的节奏，像一面破败的鼓，却将他的生活敲成了彻底的碎片。
雨水沿着他的鬓角滑下，混着鼻腔里停留不散的消毒水气味。
他还穿着那套己经被摄影灯晒得发亮的西装，像一颗自知将被丢弃的骰子。
警察没有给他撑伞，他自然也不奢望裹挟一丝体面。
走进拘留所时，有人低头为耻，也有人冷眼旁观。
他把这一切收进眼底，脸上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淡笑，仿佛参加的不是另一场人生审判，而是一出高级黑色幽默剧。
“沈律师，你有权保持沉默。”
警官机械地复述程序，声音像坏掉的电视，时不时爆出一阵干冷的电流。
“可是，我更想保持优雅。”
沈彻歪了歪头，从裤兜里掏出一纸烂到渗水的手帕，虚张声势地在脸上摁了一把。
“在拘留所，有优雅的吗？”
“有啊。
只是还没被媒体首播。”
沈彻笑着反问，明亮的眼神透出一丝疯癫，也像是在嘲笑这个城市的伪善。
旁边的人嗤了一声，规规矩矩收声。
走廊尽头回荡着拖鞋的啪啪声，好几个眼神野蛮的壮汉正懒散打量新来的猎物。
沈彻并不躲避这些目光，视线掠过他们的脸，就像在法庭逐一分析每一个陪审员可能的愚蠢动机。
或许，他己经习惯被推上风口浪尖，习惯成为众矢之的，只不过这一次，他连站票都没抢到。
拘留手续办了足足三小时。
法务部的旧友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声音低得像水沟里路灯的倒影。
“彻哥，你……对不起。”
“没关系。
你也快快乐乐地活着吧。”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统计自己失去了多少所谓的朋友——那些在宴会上激情碰杯的人己消失得干干净净，背后余下虚无中的点头哈腰。
也许，他们的灵堂会比自己早些排上队。
夜近五点。
牢门轧地一声闷响，黄褐色的铁锈在灯下像咬人的老蜥蜴。
沈彻被带进关押区，身后跟着两名看守，一高一矮。
狱友们眼角一撇，继续各自的赌局。
只有靠墙那间最阴影里，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呦，这下可热闹了。
‘清明市最年轻的庭神’，这次轮到自己被判了？”
韩立森，号称监狱智多星，头顶的碎发横七竖八，面上一副无事可做的痞气。
沈彻看了他一眼，没急着回话，反倒在床铺旁边淡定地坐下，故作认真地拍了拍尘土。
“听说，你破过我的案子？”
他抬头，手指滴水未干。
“以后咱们是邻居了。
你放心，我向来尊重专业人士。”
韩立森狡黠一笑，露牙的样子像一只饥饿的狐狸。
“不过，也劝你别再给自己树敌了，别让我以后在你遗体上签名。”
“签名？
我是喜欢签合同的人，但此地恐怕只流行悼词。”
沈彻的嘲讽轻巧溜出来，周围有人忍不住发笑。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幽默的意义：在地狱里，笑比哭更有杀伤力。
铁门吱呀关上，外头巡逻灯的光在墙上像水草一样漂移。
沈彻回头望了望暗处，耳边仿佛还响着诉讼庭上法槌落下的重音。
外界这一夜，也没闲着。
清晨六点，《破镜》新闻编辑部灯火未灭。
周紫鹃坐在满是咖啡渍的桌案旁，手机消息如同开了闸的水库泛滥而来——“沈彻涉嫌重大经济犯罪，被警方正式带走，正接受调查……林寄语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我们痛心疾首，会全力配合调查。
’”新闻部的助理递过来一份浏览数据，周紫鹃冷冷地扫了一眼，字里行间尽是刀刃似的舆论——她的心仿佛被谁狠狠拎起又摔落，涨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努力保持理性，翻阅每条新闻，每帧视频，生怕遗漏蛛丝马迹。
照片上的沈彻，神情桀骜，眼底藏着莫名的笑，那是不信命，却也不信人的眼神。
“不可能……案子里，明明还有漏洞。”
她低声自语，一只手攥紧桌边日历。
有同事在背后小声嘀咕：“听说沈彻平时性格嚣张，这次总算翻船，也是咎由自取。”
“闭嘴！”
周紫鹃忽然厉声，吓得助理忙着道歉。
她捂住额头，心头的混乱让一切思考都变得模糊，但有些东西还是比理性更锋利——比如愧疚，比如不甘。
林寄语坐在高楼办公室，坐拥全城最好的景观落地窗。
桌面整齐得异常，文件每一页排列成精确条纹。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来电人是“周紫鹃”，他只瞥了眼，嘴角缓缓扬起一丝近乎礼节性的微笑。
“你倒是心狠手辣。”
他在心里说道，却按下了拒接键。
“只可惜，这座城市懂得弯刀入鞘的人，永远比握刀者更多。”
随后，他打开电脑，开始下一轮公关文件的修订工作。
屏幕里沈彻的照片反射在他镜片上，仿佛两个人隔着几道命运之门正冷冷对视。
监狱回廊里，喧嚣己经平息。
沈彻坐在铁床边沿，目光投向天花板被水气渲染出的阴暗斑块。
韩立森从上铺探头，悄声问：“听说你律师证被注销了？”
“是啊。
以后帮人打官司，要不要分期付款？”
韩立森“噗”地一乐，却又收敛笑意：“不过你别当真，这里跟法庭不一样。
不是讲证据，是讲关系。”
“世道本就是一场无证经营。”
沈彻叹气，“偶尔赔点钱，偶尔赔条命。”
他又笑了笑，“等哪天上头出个‘最佳监狱搭档’奖，你可别抢风头。”
韩立森一听，轻轻给他竖了个拇指，算是默认了这个新邻居可以共患难。
就在这沉寂的空气即将凝固之时，办公走廊却传来女人的脚步声。
与潮湿腐朽的气息格格不入，那步伐干净有力。
沈彻没有回头，只静默数着对方的步调节奏。
片刻后，一声轻叩，牢门外探进来的，是一双明亮平静的眼眸。
“沈彻，我是顾如烟，心理咨询师。”
她的声音里没有怜悯，只有克制和温和。
“需要谈谈吗？”
沈彻愣了两秒，又扬起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我以为地狱不会招待心理医生。”
顾如烟莞尔回应：“偶尔地狱也得有人搞卫生。
咱们待会聊？”
沈彻点头，感到有一股几乎不可觉察的气流在封闭的空间里流转，仿佛地狱深处竟然也有一缕新风。
雨停的时候，天色蒙蒙亮，清明市的喧嚣己然苏醒。
但沈彻己经清楚，他要熬过的，不只是漫长的黑夜，还有那个由谎言、背叛和人性裂缝织成的长梦。
床头滴水的声响渐渐减弱，牢房里多了几许轻松的笑，有人过着地狱，有人用地狱开玩笑。
沈彻低头抚住掌心，一道细小而执拗的希望，在最冷铁门的缝隙间，悄然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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