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正紧，铅灰色的雨幕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永恒的潮湿里。
林默的事务所位于“上城区”和“下城区”的交界处，窗外一半是流光溢彩的全息广告，另一半则是霓虹灯光无法穿透的、沉郁的钢铁丛林。
他刚刚结束一次“潜航”，指尖还残留着客户记忆中那杯廉价合成咖啡的苦涩余味。
他的工作，官方称谓是“神经记忆修复师”，但圈内人更喜欢叫他们“记忆潜航员”。
他们像深海潜水员，潜入他人意识的汪洋，打捞沉没的往事。
桌上的通讯器发出柔和的蜂鸣，一个加密通讯请求。
屏幕上跳出一个名字：“陈柏松”。
林默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这个名字在联邦的财经版面上，几乎等同于一个商业帝国的代名词。
他这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边缘职业，通常与这类人物毫无交集。
他接通了通讯。
全息投影中出现的是一个面容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陈柏松的首席助理。
“林默先生，”对方的声音像他的领结一样平整，“陈董有一项私人委托，酬劳会让你满意，但要求是绝对保密，以及……绝对成功。”
半小时后，林默见到了陈柏松本人。
老人坐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办公桌后，背后是能俯瞰整个上城区的落地窗。
他虽年近古稀，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不像是在委托，更像是在下达命令。
“我要你找一段记忆，”陈柏松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老旧的黑胶唱片，“五十年前，一个女人，一首钢琴曲。”
“姓名？
样貌？
曲子的名字？”
林默的语气平静无波，这是他职业性的冷静。
“如果我知道，就不用找你了。”
陈柏松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我只记得那种感觉。
在一个下雨的午后，一间旧琴房，空气里有木头和尘埃的味道。
她为我弹了一首曲子，一首……我从未听过的奏鸣曲。
我忘了她的脸，忘了她的名字，甚至忘了那首曲子具体的旋律。
我只记得，那是我一生中唯一感到平静的时刻。”
这听起来像一个富豪晚年无聊的浪漫幻想。
但林默知道，记忆的丢失往往伴随着强烈的情感创伤，大脑会像保护物理创口一样，用遗忘来结痂。
“潜航有风险，尤其是深度情感记忆。”
林默例行公事地提醒。
“我付得起风险的代价。”
陈柏告松斩钉截铁。
连接上“记忆潜航仪”时，冰凉的传感凝胶贴上林默的太阳穴。
他闭上眼，世界在短暂的黑暗后，被无数闪烁的数据流取代。
他像一颗坠入银河的星辰，穿过意识的表层，进入了陈柏松的记忆图景。
他“醒来”时，正站在一条湿漉漉的旧式街道上。
没有悬浮车，没有全息广告，天空是自然的灰，空气中弥漫着五十年前特有的、混杂着煤灰和水汽的味道。
这是陈柏松的青年时代。
林默知道，寻找一个模糊的记忆点，就像在大海捞针。
他需要一个“锚点”。
他集中精神，默念着关键词：“钢琴”、“雨天”、“奏鸣曲”。
周围的景象开始流动、模糊。
最终，一栋红砖砌成的旧式建筑在他面前清晰起来。
是市立艺术学院。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松节油、尘埃和旧乐谱的气味扑面而来。
顺着走廊深入，一阵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吸引了他。
声音来自走廊尽头的一间琴房。
门虚掩着，林默没有“推”开它——在记忆图景中，观察者的意志即是行为。
他“穿”了过去。
琴房里，一个年轻的男人背对着他，坐在窗边。
那就是年轻的陈柏松，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身形清瘦，眼神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阴郁。
他的目光，正投向窗边的钢琴。
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坐在钢琴前，她的侧影被窗外朦胧的天光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一串流畅而略带伤感的旋律便从指尖流淌而出。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不是在看一段录像，他是以陈柏松的视角在“感受”。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温柔与哀伤，通过记忆链接涌入他的意识。
那是属于年轻的陈柏松的情感，纯粹、炽热，却又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绝望。
他努力想看清女孩的脸，但那张脸却像被水浸过的旧照片，五官模糊不清，只有一个温柔的轮廓。
这是记忆自我保护的机制，最关键的部分被大脑藏了起来。
钢琴声戛然而止。
女孩回过头，似乎要对年轻的陈柏松说些什么。
就在这一刻，林默感到一阵强烈的排斥感。
整个记忆场景开始剧烈地晃动，仿佛要崩塌。
墙壁上浮现出无数龟裂的纹路，钢琴声变成刺耳的噪音。
一股冰冷的恐惧感，完全不同于刚才的温柔，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
这不是简单的浪漫回忆。
这记忆的深处，锁着某种更黑暗的东西。
林默被强行从潜航中弹出，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通讯器里，陈柏松的助理正关切地询问情况。
“找到了，”林默平复着呼吸，声音有些沙哑，“我听到了那首奏鸣曲，也看到了她。
但是……陈董的记忆在抗拒。
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也不愿再想起的。”
他没有说的是，在那记忆崩塌的瞬间，他似乎从那模糊的脸庞上，看到了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
一双……只在他自己那片空白的童年噩梦中，才会反复出现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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