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离别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足，裸露的小臂激起细密的粟粒。我捏着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方案，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太阳穴像有两根小锤子在交替敲打，突突地跳。

可精神却是亢奋的，这份倾注了心血的方案，我有信心。

孟琮安坐在长桌尽头，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昂贵的皮质老板椅里。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那块我攒了三个月工资送他的腕表。

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眼底，那里面似乎含着一丝我很久未曾见过的柔和。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多久了？

多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接近于温柔的神色了？

自从他的公司步入正轨，越来越大，他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冷硬，高效，只剩下公事公办的指令和永远也开不完的会。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酸软，准备开始讲解。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助理探进头来，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雀跃：“孟总，苏小姐来了，在您办公室等您。”

“程语？”孟琮安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瞬间被点亮，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显而易见的喜悦覆盖。

他甚至微微坐直了身体，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牵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那语气里的熟稔和惊喜，毫不掩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偌大的会议室里荡开无形的涟漪。

几位高层面面相觑，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程语。

这个名字像一枚细针，精准地扎进我记忆的某个角落。

那个存在于孟琮安旧日话语里，留学海外，他曾经求而不得的朱砂痣。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握着文件的手指收得更紧，纸张边缘陷进肉里。

孟琮安显然已经没了听报告的心思。

他的指尖有些不耐烦地在光滑的桌面上点了点，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却几分被打扰而产生的不悦。

“开始吧。抓紧时间。”

喉咙有些发干。

我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连接好投影，翻开了第一页。

“关于城东新商业区的推广企划，我们团队前期做了大量的市场调研和数据挖掘，发现传统的地推模式投入产出比正在逐年递减。因此，本次方案的核心思路是，摒弃旧有路径，主打线上情感营销与线下快闪体验的深度融合......”

我尽量讲得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将我们团队呕心沥血构思的创意、精准计算的投入产出、预期的品牌效应一一阐述。

期间，我甚至看到几位负责市场的副总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这让我提起的心稍稍回落了一些。

然而，目光转向孟琮安时，那刚燃起的一点小火苗，瞬间被冰水浇灭。

他的视线根本没有落在投影幕布上，而是越过我，飘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定制钢笔，明显的心不在焉。

那侧脸上线条紧绷，透着一股急于结束的不耐。

“所以我们认为，与其广撒网，不如精准聚焦目标客群的情感共鸣点，用故事和文化内涵来承载品牌价值，实现破圈传播......”我硬着头皮，试图用加重关键点的语气拉回他的注意力。

“够了。”

冰冷的两个字，像淬了冰的刀子，骤然割裂了会议室的空气。

我话音戛然而止，怔在原地。

孟琮安终于把目光移到我脸上，那里面没有任何对内容的探讨，只有全然的否定。

或许是因为程语的出现，搅乱了他的心绪，而我这冗长的汇报，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垂眸扫了一眼我手中的那份厚厚的文件，然后，毫无预兆地，伸手一把将它夺了过去。

动作粗暴，带着一阵风。

“宋今安，”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清晰地传遍会议室每个角落，“你在我身边五年，就做出这种水平的垃圾？”

我知道他又开始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脸颊像是瞬间被火烧着，又立刻褪尽血色，变得冰凉。

我眼睁睁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我曾无数次牵过的手。

随意地翻动着那份凝聚了我与团队无数个不眠之夜心血的方案，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然后，他手腕一扬。

“啪——”

厚厚的文件夹擦过我的脸颊，重重摔在光洁的会议桌上，又哗啦啦地散落开来，雪白的纸张天女散花般飞溅，有几张甚至飘落在我脚边。

纸页锋利的边缘划过皮肤，带起一道细微却尖锐的刺痛。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失控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高层都屏住了呼吸，低着头，不敢看向我这边，气氛凝固得让人窒息。

他当着全公司所有人的面，用最羞辱的方式，否定了我的一切。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

脸颊被划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比那更疼的，是心口某个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散落一地的文件，轰然倒塌了。

恍惚间，一个久远得几乎褪色的画面，蛮横地撞进脑海。

那是大学初夏，女生宿舍楼下，栀子花开得正好，香气浓郁得化不开。

穿着白衬衫、眉眼飞扬、带着几分痞气的孟琮安，不孟旁人围观，举着一个俗气的大红色喇叭，对着我们宿舍的窗口，喊得声嘶力竭。

“宋今安！我孟琮安这辈子就只为你一个人折腰，你听见没有。”

年轻的誓言，热烈，赤诚，不孟一切，在时光的回响里震荡。

而此刻，现实是冰冷的会议室，是被他丢弃的纸张，是他为了另一个女人，毫不留情折断我所有骄傲和心血的冰冷眼神。

五年。

我陪着他，从一无所有的大学生创业，挤在廉价的出租屋里吃泡面，到后来他跑业务喝酒喝到胃出血我在医院彻夜守着，再到公司一次次危机我陪他通宵达旦地想办法。

五年相互扶持的日日夜夜，五年倾尽所有的付出，原来抵不过白月光回眸一笑。

原来，苦尽甘来，真的是这世上最骗人的童话。

眼眶酸涩得厉害，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宋今安，绝对不能在这里哭。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尤其是在践踏你的人面前。

我缓缓地，缓慢地蹲下身去。

高跟鞋似乎崴了一下，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但我孟不上了。

目光落在那些散乱的纸张上，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此刻看来像是一个个嘲讽的笑脸。

我伸出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一张一张，去捡拾那满地的狼狈，那破碎的尊严，和那被碾碎的心血。

每捡起一张，心脏就好像被钝器重击一下。

捡到最后一张，那张是方案的总结与愿景，写着我们团队对这次项目最美好的期许。

它被甩得最远，孤零零地躺在会议桌的另一头，靠近门口的位置。

我挪动有些发麻的脚，伸手过去。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张纸的边缘时，一只缀着细碎水晶的裸色高跟鞋，毫无预兆地，带着决然的力道，踩了下来。

鞋跟不高，却足够尖锐。

它毫不留情地，踩住了我四根手指的指尖。

“啊.......”猝不及防的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低呼出声。

那痛楚尖锐，从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我猛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明媚娇艳的脸。

是她，程语。

她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穿着一身香芋紫的优雅套装裙，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养尊处优的优越感。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无辜的歉意，眼底却分明漾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蔑。

“哎呀，真对不起，”她的声音柔婉动听，像裹了蜜糖的毒药，“我没看见你在捡东西呢，疼不疼啊？”

她说着道歉的话，脚下却没有丝毫移开的意思。

脚下的动作还狠狠碾压了一次。

十指连心。

钻心的疼痛让我额角瞬间渗出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更多的痛吟逸出喉咙。

孟琮安就站在一旁，他看着这一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沉默地看着程语对我施以这羞辱的惩罚，默认了她的行为。

这一刻，他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复杂。

是愧疚？

是不忍？

还是觉得程语这无伤大雅的小任性，比起我当众被羞辱的难堪，根本不值一提。

我的心，在那沉默里，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封的荒原。

程语俯下身，凑近我的耳边。

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浓郁得让人窒息。

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柔地，一字一句地，在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听说你陪着他，吃了五年的苦？”

她轻笑一声，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瘆人的寒意。

“呵，真可怜。”

“苦尽甘来这种事嘛，”她顿了顿，语气里的讥讽浓得化不开，“从来都是骗你们这种傻瓜的。”

说完，她终于抬起了脚，仿佛刚才只是不经意踩到了一片落叶。

她直起身，自然而然地伸手挽住了孟琮安的手臂，声音恢复了甜美：“阿琮安，我飞机餐没吃好，有点饿了，你陪我去吃那家新开的法餐好不好？”

孟琮安被她拉着，转身。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娇小依人，看上去真是登对。

会议室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了出去，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

指尖被踩过的地方，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破皮和渗出的血丝。

手背上，还留着被纸张划出的红痕。

但所有这些皮肉的疼痛，都比不上心口那片荒芜的钝痛。

我低头，看着自己颤抖带着伤痕的手，看着散落一地如同我此刻人生的文件。

良久，我慢慢地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捡起了最后那张被程语高跟鞋踩过的纸。

纸张上，除了褶皱，那句“实现品牌价值与用户情感的双向奔赴”正好被撕成两半。

我看着那个刺眼的裂痕，忽然，扯了扯嘴角。

傻瓜......

是啊，这五年，我可不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我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才站稳。

我没有再看那满地狼藉，也没有理会隐隐作痛的脚踝和手指。

只是拿着那张被玷污的“愿景”，一步一步，极其平稳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会议室。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孤寂的回响。

哒。

哒。

哒。

每一声，都是我对过去五年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