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裹着碎浪气息掠过晒得发白的竹席，居住在潮河南岸张三奶奶弓着背擦拭着满是泥沙的八仙桌，指腹在木纹凹陷处抠出几粒海砂。
被海水泡胀的桌面鼓出细密的裂纹，像极了她手背上蜿蜒的青筋。
七天前，张三奶奶清楚记得是七月十六，七月半鬼节的第二天，鬼风掀翻因为下了一个月梅雨而水位高涨的潮河，裹挟着几人高的潮水巨浪淹没了家园，整个河口小镇顿成汪洋，镇上的居民也许多消失在巨浪中，离张家比较近的人们幸运地来得及奔跑聚集在张大老爷家镇上唯一的二层小楼上才躲过这场灾难。
好在张大老爷家库房里平时总有点存粮，在巨浪停息后，街上仍然一片汪洋的情况下，人们一起从楼下淹了水的库房里拿出了几袋己经泡涨了的粮食，幸好二楼上杂物间里有个冬天取暖的煤炉以及一些煤炭，大家得以把粮食煮熟了吃，维持了两天两夜。
眼看洪水彻底退了，人们才返回家里，办丧事、晾晒物品、擦拭家具，总之一切又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张三奶奶娘家只是一户普通的人家，靠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
张三奶奶十六岁时因为人长得俊，被当时的张家三少爷看中。
三少爷是张家老太爷小婆子生的，所以对于他的婚事张家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张三奶奶生了两儿一女。
大女儿嫁给了秋浦村的一户大户人家，公爹是当地比较著名的黑墨嘴，就是专门替人写诉状打官司的。
大儿子媳妇是八岁就买来的童养媳，叫小红梅，至于姓什么，谁去关注哦。
现在两口子主要是在河口镇与坎蒲镇之间贩运粮食来赚钱贴补家用，另外家里还有几十亩水旱田和一个水力磨面机，这些都是在三老爷名下的，三老爷整天主要操持这些事情。
小儿子今年15岁，在镇上的私塾念了几年书，现在在帮着一家商行算账，也算是个账房先生，一月拿固定的几块钱薪水，因此，家里的经济也算是小康的。
就是这一次海啸洪水把衣物粮食等都泡了，租给农户的田地庄稼也几乎泡汤了。
唉，不想了，人还在就行，这两天几乎满街都在办丧事，幸好自己家包括和大房二房一大家人都齐整地活下来了。
日头西斜时，木桶里的水浑的发黑，并不比家具上面的泥沙干净，于是她提着木桶，颠着小脚往河滩走去，想重新提回点比较清一点的河水。
鞋底碾过满地黄沙和泥浆，沙沙声惊起河滩地上那么多小小的螃蟹，一个个在河滩上无头苍蝇似地乱跑，然后钻进一个个小洞。
远处己经退潮的海面泛着冷银的光，滩涂上搁浅的船板在暮色里宛如巨兽嶙峋的肋骨。
拐过干枯的芦苇丛时，腐叶堆里突兀的青灰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具泡得发胀的躯体，靛蓝粗布衫黏在嶙峋的骨节上，半张脸埋进沙里。
张三奶奶的拐杖"当啷"坠地，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人腰以下双腿以上，该是屁股的部位竟然几乎一点肉都没有了，露出森森白骨。
"造孽哟！
"张三奶奶仓皇扔下木桶，这两天几乎到处都是尸体也壮大了她的胆子，她慢慢移动脚步，把那人的躯体扳过来，露出一张糊满泥沙的脸，指尖伸到他的鼻孔，还有气！
张三奶奶觉得自己搬不动一个男人的身体，而且毕竟还是有一些男女避忌的。
于是回去把家里的尚未娶亲的小儿子喊过来，用木桶舀了半桶河水，把这个人冲了一遍，然后背回家去。
之所以只喊小儿子，是因为大儿子和老爷现在都不在家。
老爷去乡下看看自家田地受淹没的情况了，大儿子和媳妇去看看能不能从县城南面地势高没有遭遇海啸灾害的乡村收点粮食，卖给镇上缺粮的人家，顺便自己家每天也要吃粮食的，昨天己经跑了一趟，今天要去更远的地方，可能要在那借宿过夜。
小儿子叫张文顺，由于才虚15岁，力气还没有完全长成，当下吃力地把那人从河边背回家，后背朝上放在家里临时搭起来的铺板床上，累的喘气八下的。
三奶奶自己背过身去指挥儿子把那人湿衣服脱掉，并且就手用湿衣服擦了擦，用床单把他盖了起来。
然后三奶奶去厨房烧了点开水，撬开那人嘴巴勉强喂了几口，那人悠悠苏醒。
原来这人是潮河北岸赵家集的，叫赵文胜，家里是开船行的，船行规模在当地是最大的，船只经常出海的，可以一首通到吕西港的。
海啸上来时，他正在潮河出海口要进入潮河，出外多天总算可以回家看宝贝闺女了。
一个巨浪把船体击成碎片，整条船以及船上的一切瞬间只剩下一块船板漂浮在滔天巨浪中，赵文胜幸运地抓住了这块生命之舟，顺着海浪涌到岸边。
然后又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到大海里，幸亏遇见一棵巨大的海草，才没有继续向海去当鲨鱼的美餐。
然后就昏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海浪推涌到芦苇丛中，屁股上的肉疑似被海鸟啄掉了。
当晚赵老爷就能吃一些米汤之类的流食了，有了点精神就跟张三老爷攀谈起来。
说起来，潮河南岸的张家也是有名望的人家，赵老爷也是早就听说了，而且还认识张家大老爷以及大老爷家的长子。
三老爷倒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二人却对胃口，越聊越觉得投机，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儿女亲事上。
赵文胜不住声夸奖张家二少爷一表人才，品行端正，干的活也是很轻松的。
而且还救了自己的一条命。
今天要不是二少爷及时把他背回家，自己说不定早就葬身鸟腹或者脸闷在泥浆里憋气而亡。
张家三太太看出来也是一个极端慈善的人，积德人家必有福报。
家里有且只有一个小女，今年也是15岁，样貌还过得去，如果二少爷不嫌弃，愿把小女许配给二少爷一辈子服侍二少爷。
就只是平时被自己夫妻俩宠惯了，家务事什么的都不会做。
不过，自小就服侍她的丫环倒是还算聪明伶俐，到时肯定要跟女儿过来的，所以家务方面就由丫环帮助多做就是了。
但是小女还是性格很好相处，很懂规矩很是乖巧温顺的，而且女红方面还是非常不错的，做个衣服做个鞋子什么的都是没话说的。
二少爷正好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之前也相看了几个，都属于高不成低不就的。
大儿子因为没有读过多少书，所以找了个农村出生的童养媳，小二子因为读过书，工作也是很体面的，相貌也是很俊的，因此三奶奶对小儿媳的期待难免高一点。
现在见赵老爷主动提及自家女儿，三奶奶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赵老爷的样貌，觉得就凭赵老爷的长相，女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况且人家赵家可是潮河北最有名望的也很有钱的人家，能娶这样的媳妇远远超过预期，睡着都要笑醒了。
自然十分愿意，娶这样的媳妇说出去也非常体面的，在整个河南河北都有面子。
当下三奶奶立即笑着同意了，还说了一些客气话，赵老爷才知道，感情这张家是女人当家啊，这样倒也好，起码说明这家人家男人性情都比较好，也愿意信奉女人，这样女儿嫁过来也少受罪。
次日天气十分晴朗，赵老爷吃了一碗大米粥后说怕家人担心，还是早点回家吧。
休养身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反正我们两家婚事己经说定，我今天就回去，两天后是二十六，麻烦二少爷去我家提亲吧，我一定热情接待。
于是，三老爷找来自己刚被洗晒过的一套衣服让赵老爷换上，雇了街上的一条船，还是二少爷把赵老爷抱上船，并找来一条旧褥子，让赵老爷趴在上面，赵老爷又说了一些关于提亲的话题，就归心似箭了，到了码头上雇了一条船，首奔北岸而去。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