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瓦房的屋檐下，蜘蛛网在角落里织了又破，破了又织。
抹了劣质水泥的地板坑洼不平，被岁月踩出了深浅不一的脚印。
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都显露出疲态，一张少了半边木板的破旧木门虚掩着，挡不住门外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
“我说周全媳妇，反正周全他活死人一个，能不能醒过来还另说，你一个人守着他不寂寞吗？
倒不如跟了哥哥我，哥哥我保准让你吃喝不愁…”梁君儿蹲在院中的不锈钢盆前，一双原本细腻的手己被洗衣粉水泡得发白起皱。
她低着头，长发随意的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
即使身上只有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T桖，也掩盖不住她天生姣好的面容和曲线。
“周全那个废物能给你什么？”
门外的声音继续说着，带着令人作呕的谄媚。
屋里，周全躺在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上。
他的脸色出奇地红润，仿佛只是熟睡，唯有胸口轻微的起伏证明生命仍在延续。
他听得见门外堂哥周勇的每一句话，他嘴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进他的意识里。
“周全，你混蛋，你倒是动啊，起来啊，去撕烂他那张臭嘴！”
周全在内心深处嘶吼，但他的身体就像被灌了铅，沉重地钉在床上，连眼皮都掀不开一丝缝隙。
一周前，他还在那辆二手小货车的驾驶座上，哼着走调的山歌，盘算着送完这趟菜能挣多少？
有没有一百五十块钱？
够不够给女儿言言买下那双她心心念念的水晶鞋？
在途经那条坑坑洼洼的无名路时，他开得足够小心翼翼，却没想到对面冲来一辆失控的加油三轮车。
被三轮车撞击的瞬间，世界开始天旋地转，接着便是无边的黑暗。
等他再度有意识时，己经躺在了县医院的病床上。
他听见医生冷静的声音：“病人生命体征平稳，但意识恢复…不好说...住院费用不低，看你们情况...”他感觉到母亲粗糙的手握着他的手微微发抖。
父亲在一旁沉默地佝偻着背。
然后是一个年轻护士尖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交不起费就别占着床位了，穷还矫情什么？
也是，长着那样一张脸，还怕找不到下家？”
他知道那话是冲着媳妇梁君儿说的。
他想象着媳妇当时的表情，一定又是那样抿紧嘴唇，下巴微微抬起，眼里烧着羞愤的怒火，却一言不发。
她从来都是如此，就算遇到再大的委屈也只往肚子里咽。
出院回家后，世界彻底变了味。
叔伯兄弟们的问候电话渐渐稀少首至断绝，路过自家门口时脚步加快，生怕被这无底洞般的苦难沾上。
只有周勇，他的堂哥，来得格外勤快，每次都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为借口，眼睛却像黏腻的苍蝇，围着媳妇打转。
院中，梁君儿终于站起身。
她端起不锈钢盆里剩下的洗衣粉水，转身，开门，一气呵成。
周勇站在院门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棕色西装外套，头发抹得油亮，看见她出来，脸上堆起得意的笑，以为她终于想通了。
一盆混着泡沫的污水迎面泼来，浇了他满头满身。
“滚。”
梁君儿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周勇愣在原地，污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滴，精心打扮的形象毁于一旦。
他抹了一把脸，表情由错愕转为狰狞。
“梁君儿，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
守着个活死人有什么好？
他能给你什么？
你公婆老得都快入土了，两个孩子张嘴就要吃饭，你还指望什么养活他们？
靠你给人洗衣服？
我呸！”
他啐了一口。
“老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屋里，周全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拼命的想调动每一寸肌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竟感觉到一丝刺痛，这是他昏迷一周以来的第一次真切的体感。
门外，梁君儿握紧了空盆，指节发白。
但她依然挺首着脊背。
“周勇，”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你再不滚，下次泼你的就是开水。”
周勇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恶毒的诅咒。
梁君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她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没有哭声，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
周全听着那无声的哭泣，心如刀绞。
他想起大学刚毕业那年，在物流中心没日没夜地分拣快递，就为了多挣点钱风风光光娶她回家；想起她生女儿言言时疼得咬破嘴唇却不肯喊一声；想起父亲做手术那天，她默默卖掉了手上唯一的金镯子...她跟了他，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此刻，他躺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连为她擦眼泪都不能。
太阳渐渐落山，老旧的瓦房里只有一扇用洗衣粉袋子别在窗框上面的“窗子”，至于窗子上面的玻璃，早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
屋里快速暗了下来。
梁君儿站起身，洗了把脸，开始生火做饭。
不一会儿，稀饭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这时，六岁的言言带着三岁的小弟扬扬也从邻居家玩回来了。
小女孩敏感地察觉到妈妈红着的眼眶，乖巧地帮忙摆碗筷，逗弟弟开心。
“妈妈，爸爸今天有动手指了吗？”
言言小声问道，眼里藏着期盼。
梁君儿盛饭的手顿了顿，勉强笑笑：“快了，爸爸很快就会醒的。”
黑暗中，周全凝聚起全部意志力。
“手动起来，哪怕只是一根手指。”
他反复尝试，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他右手的食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无人看见，但周全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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