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镇的秋来得早,才入九月,风里就裹着刺骨的凉意,刮过镇东那片荒坡时,总把废弃茅草屋的顶篷掀得“哗啦”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的骨架在哀鸣。
这屋子该有些年头了,黄泥糊的墙皮大块大块剥落,露出里面朽坏的芦苇杆,墙角被雨水泡得发黑,密密麻麻爬着不知名的虫子,连门槛都只剩半截,歪斜地陷在泥里。
远弛蹲在屋角,正用几块碎石垒火塘。
他十七岁的年纪,却比同龄人显得瘦削,洗得发白的短褂打了好几块补丁,袖口磨破了边,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腕。
他动作很轻,生怕碰塌旁边堆着的干草——那是他们三个的铺盖,今晚能不能挡住寒风,全靠这个。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清亮的童声从茅草堆里钻出来,带着点刻意模仿的抑扬顿挫,把远弛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真一裹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缩在干草上,手里捏着半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前几天在镇西私塾外捡的,上面还残留着几行墨字。
他念得认真,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没听见屋外呼啸的风声,也没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霉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真一把最后一句念完,得意地抬头,却见酒风正蹲在门口,手里拿着根树枝扒拉地上的蚂蚁,一脸不以为然。
酒风比真一大一岁,长得壮实些,皮肤是常年在外奔波晒出的黝黑,额前碎发被风吹得乱翘。
他听见真一的话,扔了树枝转过身,撇着嘴道:“真一,你念的这叫啥?
跟镇上老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一模一样,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咱们是讨饭的,又不是去考功名,念这玩意儿顶啥用?”
真一不服气地坐起来,把破纸往怀里一塞:“怎么没用?
多念点书,以后就不用总吃‘八宝粥’了。”
他嘴里的“八宝粥”,指的是锅里正煮着的东西——早上远弛在坡下挖的草根,掺了点从镇上粮店外捡的碎米,再丢几片枯树叶,煮出来黏糊糊的,颜色暗沉,闻着还有股土腥味。
“好啦,别吵了。”
远弛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往锅里添了点从溪边打来的冷水。
火苗“噼啪”一声蹿高,映得他脸上的轮廓柔和了些,“饭快好了,都过来吧。”
酒风第一个凑过去,眼睛盯着冒热气的铁锅,咽了口唾沫。
真一则慢腾腾地挪过来,蹲在远弛身边,看着锅里翻滚的“粥”,眉头微微皱起。
远弛拿起三个黑黢黢的破碗,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边缘磕掉了好几块,他仔细地把粥舀进去,每个碗里都尽量多盛了点碎米。
“给。”
远弛先把酒风的碗递过去,又把另一个碗递给真一。
真一接过碗,用手指沾了点粥,放进嘴里尝了尝,眉头皱得更紧了:“远弛哥,这到底是什么啊?
味道怪怪的,还有点涩。”
远弛正低头喝粥,闻言含糊地应了一声:“八宝粥啊,里面有草根、碎米,还有树叶,营养全着呢,喝了包治百病。”
“我看是包生百病才对。”
真一小声嘀咕着,眼神落在碗里飘着的一片黄树叶上。
他记得以前家里的粥,是用精白米煮的,还会加红枣和莲子,甜丝丝的,不像现在这样难以下咽。
可这话他没敢说出口——他知道远弛和酒风己经尽力了,这碗粥,是他们今天能找到的所有吃的。
酒风己经把碗里的粥喝得一干二净,连碗底都舔了一遍。
他看到真一磨磨蹭蹭的样子,拍了拍真一的肩膀,故意板起脸,装作老成的样子:“小孩子家家的,别挑食,这样不利于发育。
你看我,长得比你高一头,就是因为从不挑食,给啥吃啥。”
真一抬头看了看酒风,又看了看远弛。
远弛正望着屋外,眼神里带着点他看不懂的忧虑,大概是在想明天去哪里找吃的。
真一咬了咬嘴唇,端起碗,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粥的涩味在嘴里散开,他却没再抱怨——他知道,要是自己不吃,远弛和酒风说不定会把自己的那份让给他,可他们也饿啊。
远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真一苦。
真一跟他们不一样,酒风是农家出身,从小就过苦日子,自己也只上过一年私塾,后来家里遭了灾,才不得不出来乞讨。
可真一不一样,他记得真一说过,家里以前是做大生意的,后来突遭变故,才成了孤儿。
虽然真一没细说是什么变故,但远弛能看出来,真一身上有种跟他们不一样的气质——说话温文尔雅,就算穿着破衣服,也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记性特别好,只看过一遍的字,就能念出来。
有时候远弛会想,真一以前的家,说不定是个书香门第。
就像镇上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可惜现在落难了,跟着他们一起受苦。
“对了,真一,”酒风忽然想起什么,凑过来问道,“你上次说,你小时候住过皇宫?
可是你又说,你五岁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这到底是真的假的?”
真一刚把最后一口粥喝完,闻言眼睛一亮,放下碗,拍了拍胸口:“那还有假?
我义母跟我说的,我是从皇宫里抱出来的,小时候肯定住过皇宫。
我义母还说,皇宫里每天都吃大块的肥肉,我亲娘怕把我吃胖了,才让人把我带出宫的。”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真的记得那些场景。
酒风听得眼睛都首了,追着问:“那皇宫里是不是有好多大房子?
是不是还有好多侍卫?”
“那当然了。”
真一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皇宫里的房子比镇上的太白楼还高,侍卫都穿着盔甲,手里拿着长刀,可威风了。”
远弛在一旁听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真一可能是在吹牛,皇宫那种地方,岂是普通人能进去的?
可他没戳破——真一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就让他多说说吧,至少能暂时忘了眼下的苦日子。
酒风还想再问,却见真一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东西,递到他们面前。
那东西大概有巴掌大小,圆圆的,表面沾了不少油污,看起来像是块破石头。
“你们看这个。”
真一的语气带着点神秘。
酒风凑过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疑惑地问:“这是啥?
长得黑乎乎的,难道是块破铁?”
远弛也伸出手,轻轻摸了摸。
那东西摸起来很光滑,不像铁,也不像石头,倒像是某种玉石,只是表面的油污太多,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他试探着说:“这东西……摸起来倒像是块玉,说不定是个值钱的物件。”
“算你说对了一半。”
真一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拿回来,用袖子反复擦拭着表面的油污。
他擦得很认真,连指尖都绷紧了,仿佛那不是块黑乎乎的东西,而是稀世珍宝。
茅草屋的屋顶有个破洞,阳光从破洞里斜射进来,正好落在真一的手上。
随着油污被一点点擦掉,那东西渐渐露出了本来的模样——竟是一块圆形的翡翠!
通体呈深绿色,质地温润,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翡翠的两侧雕刻着两条龙,龙鳞清晰可见,龙的眼睛用红宝石镶嵌,神态凶悍,却又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翡翠上飞出来。
酒风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这……这是翡翠?
还是雕刻过的?
这得值多少钱啊?”
远弛也愣住了。
他虽然没见过真正的翡翠,但也听镇上的人说过,好的翡翠价值连城,像这样雕刻精美、质地优良的翡翠,恐怕更是少见。
他看向真一,眼神里充满了惊讶——真一的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竟然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是我亲娘留给我的,也是我家里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真一的语气软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得意,他小心翼翼地把翡翠放回怀里,贴身藏好,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念想。
酒风还在盯着真一的胸口,一脸羡慕:“真一,你家里以前果然是阔过的,竟然有这么好的东西。”
真一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两位大哥,时候不早了,该去‘散步’了。”
“散步”是他们三个之间的暗号,其实就是去镇上乞讨。
每天这个时候,镇上最繁华的太白楼前就会聚集很多人,运气好的话,能讨到几文铜钱,运气不好,可能就要饿肚子。
远弛和酒风也站起身,收拾好碗筷——其实就是把破碗藏在茅草堆里,免得被人拿走。
三人走出茅草屋,寒风迎面吹来,真一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却没像往常那样缩着脖子,反而抬起头,迎着阳光笑了笑。
阳光洒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虽然穿着破衣服,脸上还有点脏,但那笑容却格外干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眼神明亮,竟有种说不出的气度,不像是要去乞讨的小乞丐,反倒像是哪家的公子,要去街上游玩。
酒风跟在后面,看着真一的背影,挠了挠头,对远弛小声说:“远弛哥,你有没有觉得,真一今天有点不一样?”
远弛看了看真一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嗯,是有点不一样。”
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就是觉得,真一身上好像有某种东西,正在慢慢苏醒。
三人沿着荒坡往下走,朝着元丰镇的方向而去。
坡下的小路坑坑洼洼,布满了碎石和枯草,真一却走得很稳,脚步轻快,仿佛脚下不是泥泞的小路,而是皇宫里的玉石台阶。
远弛看着真一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预感——也许,真一的未来,不会像他们现在这样,只是个乞讨的小乞丐。
也许,真一身上的那块翡翠,还有他口中的皇宫往事,都不是吹牛。
风还在吹,茅草屋的顶篷依旧“哗啦”作响,可此刻,远弛的心里,却不像刚才那样忧虑了。
他看了看身边的酒风,又看了看前面的真一,握紧了拳头——不管以后怎么样,他们三个,都要一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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