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眠小传：蚀骨之痂雨水是冰冷的，但血是烫的。
这一点，愚眠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她缩在桥洞最深的阴影里，像一块被潮气浸透的、即将融入墙壁的污渍。
雨水从混凝土裂缝滴落，声音规律得令人发疯。
滴答，滴答，不像倒计时，更像某种仪式的节拍，祭奠着她早己死去的某一部分。
右臂的伤口在阴冷中开始隐隐作痛，然后变得鲜明，像有细小的针在皮肉下穿梭，最终，温热的液体再次浸透了林墨早上刚给她换上的、带着皂角清香的干净纱布。
她没动，任由那点猩红在素色纱布上晕开，像雪地里绽开的恶之花。
疼痛是锚，将她固定在这具残破的躯壳里，提醒她还在“活着”。
记忆是更锋利的刀。
她清晰地记得最后一次，也是彻底击碎她的那一次挨打。
不是因为顶撞（她早己学会在那种时候变成一具没有反应的木偶），甚至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在那个“家”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
只是那个男人——她母亲怯懦地跟随着的、浑身散发着劣质酒精和汗臭的新丈夫——喝醉了，眼底浑浊的暴力需要找到一个出口。
她就是他圈养的、最方便的沙袋。
那天，她试图跑的。
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凭借着一股尚未完全熄灭的本能，冲向门口。
但这次不一样。
门被从外面用一根粗铁链反锁了，锁扣撞击门板的声音沉闷而绝望，掐灭了她最后一点侥幸。
她像一只被堵死在洞穴里的幼兽，听着身后沉重的脚步声逼近。
拳头落下来，不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碾压式的、旨在摧毁意志的暴力。
她听见自己肋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闷响，感觉鼻腔和口腔里瞬间充满了铁锈味，粘稠的液体糊住了眼睛。
世界变成了一片摇晃的、血红的地狱。
在意识模糊的间隙，她似乎听见母亲在隔壁房间压抑的、细若游丝的啜泣——或者，那根本就是她颅骨受压产生的耳鸣，是她绝望中为自己编织的最后一点可怜慰藉？
她宁愿是后者。
她没死。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短暂地充斥过她的感官，然后是母亲躲闪的眼神和继父假惺惺的“孩子不小心摔伤了”的解释。
医生或许看出来了，但最终只是在病历上写下“多处软组织挫伤，疑似肋骨骨裂，建议静养”。
没人能救她。
但有什么东西，在她躺在冰冷病床上，看着窗外自由飞翔的鸟儿时，彻底碎了。
不是骨头，是更深处的、支撑着“林墨”这个存在的东西。
那个会因为路边饿得喵喵叫的野猫而偷偷掰碎自己午餐火腿肠的林墨；那个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刀子、相信努力或许有用、未来或许有光的林墨……死了。
被活活打死了。
她的世界急剧缩水， 只剩下那个弥漫着暴力、恐惧和绝望的“家”，以及这座城市里无数个可以让她暂时蜷缩起来、像受伤野兽般舔舐伤口的阴暗角落——比如这个桥洞。
逃跑的念头像野草，一次次在心底疯长，又一次次被更凶狠的毒打踩灭。
像一条被反复踩住尾巴、碾碎骨头的狗，她终于学“乖”了。
她学会了彻底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没有反应。
疼痛来了，就缩进意识的最深处，首到一切结束，只剩下身体本能的颤抖。
她甚至学会了在挨打时，在心里默默数数，数到一百，或者数到失去意识。
这是一种扭曲的计时，丈量着她的苦难。
然后，不知是命运的嘲弄还是怜悯，她到了这里。
这个一年前的世界。
这个还有着鲜活、锐利、尚未被摧毁的林墨的世界。
起初，她像个真正的幽灵，在熟悉的街道上游荡。
看着那个穿着黑色冲锋衣、戴着压低帽檐、眼神却依旧亮得灼人、像个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的自己，穿行在阳光之下。
她觉得荒谬绝伦，心脏像被浸泡在冰碴子里，又冷又痛。
这个林墨，还不知道几个月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不知道母亲会如何哭着求她接受那个“新爸爸”，不知道她会被半强迫地拖上一个气味浑浊的长途汽车，被塞进一个永远充斥着酒气和潜在拳头的“新家”，不知道她的肋骨会真的断掉，眼神会像被风吹熄的蜡烛，一点点、一点点地彻底暗淡下去。
愚眠没想靠近。
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沾着不幸的霉运，像一块行走的诅咒。
她只想远远看着，看着这束光还能燃烧多久，还能多么肆无忌惮地闪耀。
也许，亲眼见证它的熄灭，能让她对自己那早己注定的、腐烂的命运，感到一丝扭曲的平静——看，谁都一样，再明亮的光，最终都会被现实的污泥吞噬，变得和我一样，烂在臭水沟里。
但，冷血动物渴望暖源，是刻在基因里的、无法抗拒的本能。
她精心策划了那次巷口的“偶遇”。
她知道自己什么样——参差不齐的湿发，歪斜的破眼镜，脸颊新鲜的青肿，护着破书包的瑟缩姿态——最能精准地刺中林墨那点该死的、藏在刻薄表象下的、柔软得可笑的心肠。
她成功了。
林墨停了下来，扔来了那半包带着她体温的纸巾，说了那句“傻子，血滴到衣服了”的刻薄话。
一切都按她卑劣的计划进行着。
可她的计划里，不包括林墨会那么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捡”回去。
不包括那碗在冰冷桥洞里打翻的、却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的关东煮。
不包括林墨笨拙却认真的包扎，不包括她凶巴巴的“以后疼的时候，告诉我”，不包括那个清晨，带着阳光和食物香气的、假装不经意却真实将她包裹的温暖。
林墨塞给她的那把钥匙，此刻正紧紧攥在她的左手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像一种甜蜜的刑罚。
那个小小的、拥挤的空间，有食物的香气，有林墨身上干净的洗衣液味道，有书页的气息，有……她早己不敢奢望的、“家”的错觉。
她该走的。
现在就走。
立刻，马上。
在那些潜在的麻烦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围拢过来之前，在把林墨——那个尚且干净、明亮的自己——也彻底拖进她所在的、肮脏泥泞的深渊之前。
今天这张警告她“离她远点”的匿名纸条，仅仅是个开始。
她这样的人，就像一块专门吸引不幸和暴力的磁铁，只会给靠近的人带来灾祸。
可是……她的脚像被无形的、用温暖编织的锁链牢牢钉在了这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桥洞外，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幕，象征着逃离和“安全”的孤独。
而她的记忆里，是林墨给她处理伤口时，拧紧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神；是那句“我好像……没办法看着你一个人疼”；是那个雨夜，紧紧相握的手和不容置疑的牵引。
跑不掉的。
以前跑不掉，是因为有物理的锁链和落在身上的拳头。
现在跑不掉，是因为那一点点偷来的、蚀骨灼心的暖意，比世界上任何锁链都更缠人，更让人……无力挣脱。
愚眠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单薄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疼痛。
是因为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可能，真的，不想跑了。
哪怕前方是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也想紧紧靠着那唯一的热源，首到一起燃烧殆尽，或者一起冻结成冰。
这真他妈的是世界上最糟糕，却也最让人沉溺的清醒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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