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东莞，是一条黄金铺就的荆棘路。
这里不相信眼泪，只认胆量和脑壳。
机会像野草一样从水泥缝里钻出来，但能踩着荆棘采到果子的，永远是那些最先嗅到风向的狼。
一九九七年，冬，东莞黄江。
寒意渗入骨髓，却压不住这座南方小镇蒸腾的燥热。
工厂的机器轰鸣昼夜不息，霓虹灯像充血的眼睛，刚入夜就迫不及待地亮起，映照着街道上涌动的人潮——打工仔、港商、小老板、还有更多身份暧昧的男男女女。
太子酒店三楼，最奢华的“帝王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暖黄的灯光柔和地打在真皮沙发上，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雪茄和顶级普洱的混合香气，隔绝了窗外的喧嚣。
梁耀辉，刚满三十岁的太子酒店老板，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中山装，正娴熟地烫洗着茶具。
他面容称不上英俊，但线条硬朗，一双眼睛尤其亮得慑人，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首抵心肝脾肺肾。
此刻，他嘴角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和笑容，将一杯澄澈透亮的茶汤，恭敬地推到主位上的那位中年人面前。
“陈局，尝尝这泡老班章，朋友刚从云南带来的，说是寨子里的古树料，味道正。”
梁耀辉的声音不高，带着明显的潮汕口音，却自有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被称作陈局的中年男人，微微发福，气度沉稳，正是黄江镇治安系统的实权人物。
他接过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眯着眼回味片刻，才缓缓点头：“嗯，茶气足，回甘好。
阿辉，你这里总是有好东西。”
“您过奖了，不过是些俗物，难得陈局您赏光。”
梁耀辉笑着又为其他几位作陪的辖区派出所头头斟上茶，礼数周到，滴水不漏。
酒过三巡，茶过五味，气氛愈发融洽。
陈局放下茶杯，像是随口一提，语气却重了三分：“阿辉啊，最近上面风声有点紧。
‘严打’这阵风，隔几年就要刮一次。
你这边……树大招风，要懂得未雨绸缪啊。”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梁耀辉身上。
梁耀辉脸上的笑容不变，又给陈局续上热茶，语气从容：“陈局提醒的是。
我们太子酒店，一首都是合法经营，规规矩矩做生意。
桑拿部那边，更是严格管理，绝不敢给领导们添乱子。”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不过，江湖行走，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听说陈局公子明年要去英国留学？
我在伦敦正好有位朋友，做些地产生意，生活上或许能照应一二。”
陈局目光微微一闪，手指在紫砂杯上轻轻敲了敲，不置可否：“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自己去闯吧。
倒是你，”他看向梁耀辉，语气意味深长，“步子稳当点，生意才能做得长久。”
“明白，全靠陈局和各位领导提点。”
梁耀辉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一圈。
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心照不宣。
这份看似随意的“关照”，需要真金白银和周到的心思来维系，这是维系他这艘大船在风浪中前行的压舱石。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轻轻敲响。
梁耀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早有交代，这个饭局，天大的事也不准打扰。
心腹阿强推门进来，他身材精悍，眼神锐利如鹰，走到梁耀辉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梁耀辉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起身，对陈局等人歉意地笑了笑：“陈局，各位，实在不好意思，下面有点小事需要我去处理一下，失陪几分钟。”
陈局摆了摆手：“去吧，正事要紧。”
梁耀辉跟着阿强走出包厢，厚重的实木门刚一关上，他脸上的谦和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豹般的警惕与冷硬。
“怎么回事？”
“辉哥，是加代的人。”
阿强语速很快，“来了七八个，为首的叫白沙强，说他们代哥一块百达翡丽的表，在咱们酒店丢了，要我们给个说法。
口气很冲，现在在大堂闹。”
“加代？
深圳的加代？”
梁耀辉眼神一凝。
加代的名头，他听过，是深圳那边新近蹿起的大佬，以手段狠辣、为人仗义著称，风头很劲。
“对。
他们一口咬定表是在我们这儿没的，看监控，确实有个生面孔在走廊晃过，像是顺手牵羊，但不能确定就是我们的人做的。”
梁耀辉冷哼一声：“笑话！
他加代的人丢了东西，找不到贼，就敢来我太子酒店撒野？
当我梁耀辉是开善堂的？”
这不仅仅是丢表的事，这是面子问题，是地盘和威望的挑衅。
如果今天他软了，明天就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门踩一脚。
“辉哥，怎么应对？
要不要我叫兄弟们……”阿强眼中凶光一闪。
梁耀辉抬手制止了他，大脑飞速运转。
加代不是寻常混混，硬碰硬，即便在自家地盘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会彻底结下死仇。
但若退让，威信扫地。
他沉吟片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先礼后兵。
阿强，你去请那位白沙强到小会客室，客气点。
我稍后就到。”
“明白。”
梁耀辉没有立刻去会客室，而是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他需要冷静一下，权衡利弊。
加代此举，是单纯找茬，还是试探？
抑或是……他身边有了内鬼，或者不小心动了不该动的人？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没有开大灯，只点亮了办公桌上一盏昏黄的台灯。
他需要这片刻的黑暗与宁静，来沉淀思绪。
窗外，是东莞不夜的霓虹，勾勒出他一手打造的娱乐帝国的轮廓。
这一切，从他当年一家小小的发廊起步，历经多少腥风血雨，才走到今天。
他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但更清楚，脚下的土地从未坚实，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加代……”他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刀，“你想玩，我就陪你玩玩。
看看这东莞的地头，到底谁说了算！”
他深吸一口烟，将烟蒂狠狠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
心中己有决断。
这场风波，必须用最强硬的手段压下，但要掌握分寸，留下日后可能转圜的余地。
江湖不只有打打杀杀，更是人情世故。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拉开办公室门，大步向小会客室走去。
每一步，都沉稳有力。
他知道，今晚，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狂风暴雨，还隐藏在那片看似平静的霓虹之后。
而他能做的，就是比所有人更狠，更准，更懂得在这刀尖上，如何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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