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仿佛灵魂被强行塞进一具不属于自己的容器。
破碎的光影与喧嚣的记忆在颅腔内冲撞、撕裂——那是属于两个截然不同存在的印记。
一边，是奔流着古老血脉的君王记忆：寒浞叛乱，宗庙倾覆，母亲怀着他逃归有仍氏，他从牧正做起，隐忍蓄力，奔走于有虞氏之间，收揽旧部，终得挥师复国，重光夏室……他是姒少康，流淌着大禹血脉的中兴之主。
另一边，则是来自遥远时空的、被称为“学者”的灵魂印记：爱琴海畔哲人的思辨，关于理想城邦的构建蓝图，沙漠中先知对唯一至高神的呼唤，还有那些关于理性、律法与个体价值的陌生知识……这两股记忆的洪流，如同两条桀骜的巨龙，在无边的黑暗深渊中搏杀、撕扯，最终却奇迹般地缠绕、融合，汇成一条前所未有的意识长河。
他猛地睁开双眼。
粗犷的木质穹顶，身下铺着柔软豹皮的矮榻，空气中交织着青铜香薰的淡雅与宫殿古老的霉味，殿外风雨带来的湿土气息，悄然潜入，拂动着玄色帷幔无声摇曳。
这一切，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
“王上醒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响起，瞬间打破了寝殿的沉寂。
急促的脚步声与青铜器皿的轻微碰撞声随之而来。
几名身着麻布深衣的侍从仓皇跪伏在地，姿态谦卑至极，身体因敬畏而微微颤抖。
他，或者说，融合后的“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眼前的一切。
掌心的老茧，臂膀上愈合不久的箭创，这具身体所经历的峥嵘岁月，此刻都成了无比真实的年轮。
“水。”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砾石相磨。
侍从恭敬地奉上青铜匜，冰凉清冽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生命感，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孤……昏迷了多久？”
他尝试着使用那属于王者的自称。
“回王上，己三日三夜。”
一位身着玄端、须发皆白的老臣——太宰，躬身答道，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庆幸，“巫祝日夜以艾草熏祓，祈请皇天上帝、山川百神。
苍天垂怜，终佑王上苏醒！”
三日三夜……他闭目凝神，那场“意外”的记忆碎片逐渐清晰：封禅前夜，为肃清寒浞残孽，亲率轻兵突袭敌方囤粮要地。
黎明追敌至险峻峡谷，却中伏兵，箭矢破空而来……剧痛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以及那黑暗中两个灵魂宿命般的碰撞与融合。
那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献祭与新生。
旧有的姒少康在死亡中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而融合了异世灵魂的新生者，则被无形的伟力——或许正是太宰口中的“皇天上帝”——赋予了全新的、更宏大的使命。
他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惊雷，破开迷雾，在他心中炸响：既然命运让他携异世智慧重归此位，为何还要固守那既定的、循环往复的历史轨迹？
一个融合了希腊理性思辨、希伯来神圣契约与华夏古老底蕴的蓝图，在他脑海中迅速勾勒成型。
“备浴，更衣。”
他沉声吩咐，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孤口谕：三日后，于太庙召开朝会，议……复国新政，定万世之基。”
温热的水从青铜鉴中倾泻而下，洗去征尘与血污，也仿佛涤荡着旧有的灵魂。
铜镜中映出的人影，眉宇间既保留了君王的锐利与威严，又沉淀下了学者般的深邃与沉静。
---朝会之日，太庙内庄严肃穆。
青铜灯树上跃动的火焰，映照着文武百官神色各异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当他抛出“哲人当为王佐”与“人性本可向善”的理念，提议超越血缘，以“明理辨智”选拔辅政者时，不出所料地引来了激烈的反对。
“祖宗之法，乃以血缘定尊卑，以礼乐安天下！”
太宰率先出列，痛心疾首，“今王上所言‘理念’、‘理性’，虚无缥缈，闻所未闻！
岂非动摇国本？”
“太宰所言极是！”
一位虬髯武将慨然附和，“治国靠的是王上威严与臣子忠勇，此等空谈，于国何益？”
他平静地听着反对的声浪，目光如古井无波。
待声浪稍歇，他才缓缓抛出更具冲击力的构想：“若立‘乡校’，使国人得以议论政事得失，言地方利害；再设‘选贤院’，不论出身，择其贤能者轮值理事，协办政务；乃至地方司法，亦可由众议推举之士参与断决……如此，可收天下之心，聚万民之智，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太庙之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反对的声浪如火山般喷发，比之前猛烈十倍！
“荒谬！
权柄乃上天授予君王，岂能分散于庶民？”
“抽签选士？
简首是视国事为儿戏！”
“华夏自有国情在，蛮夷之法，焉能用于我礼义之邦！”
他立于风暴的中心，感受着西面八方涌来的惊愕、愤怒与不解。
阻力，比他预想的更大。
但，这仅仅是开始。
---真正的惊雷，在泰山之巅炸响。
封禅大典，旌旗蔽日，仪仗森严。
他身着繁复隆重的祭服，一步步登上至高祭坛。
脚下云海翻腾，身后文武百官、诸侯使者、百家士人代表皆屏息凝神，等待着与天地沟通的神圣时刻。
牺牲的烟火袅袅升起，首上云霄。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没有按照传承的祷文向山川百神祈愿，而是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苍穹，声音如同黄钟大吕，穿透云层：“自今日起，朕，以夏王之名，昭告天地众生！”
“尔等所祭之百神、千灵，皆非至高！
在那诸天之上，存在唯一、永恒、创造并主宰万物的真神！
其名，即是‘昊天上帝’！”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山巅，连风都仿佛被这亵渎神圣的宣言所震慑，停止了流动。
他目光如炬，扫过下方一张张惊骇的面孔，继续宣告，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刻入历史：“此唯一真神，己与华夏立约！
自今而后，凡我夏朝子民，无论贵贱，皆为上帝之选民！
蒙其恩典，负其使命，行其意志于大地！”
“哗——！”
短暂的死寂后，是无法控制的巨大哗然与骚动。
年老的巫祝面色惨白，几乎晕厥；诸侯使者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疑；信奉古老传承的士人怒发冲冠，拂袖欲去。
庄严的祭坛，瞬间乱成一团。
他独立于风暴之眼，俯视着这片即将被彻底扭转航向的古老土地。
他知道，从此，历史的河流将被彻底截断。
没有后来儒家的理性中庸，没有道家的超脱逍遥，没有墨家的兼爱非攻……取而代之的，是一神论的绝对信仰，是“选民”身份的荣耀与沉重使命，是来自异域的理性之光与启示之焰，在这片古老的东方大地上激荡出的、无人能预知的未来。
文明的航船，己被他强行扳离原有的河道，驶向一片迷雾笼罩、星辰异位的未知海域。
风，终于再起，卷动祭坛上不散的烟火，扭曲升腾，如同无数挣扎舞动的触手，又似一篇无人能解的宏大谶语，叩问着变幻莫测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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