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破云，雾气凝在破损的土路上，像是想遮住昨夜血迹斑斑的烙印。
许子阳提着绑了补丁的包袱，带着村里大娘孩子们，一头扎进起伏的麦田。
他脚步轻快，仿佛不是赶着逃命，而是领着一帮人往集市赶庙会。
“快点走啊诸位，去得晚了，咱今晚炖野鸡只能吃根葱。”
他回头朝一群战战兢兢的村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
六岁的丫头忽然被石头绊倒，怕哭出声来招人注意，她咬着嘴唇，小身子首抖。
许子阳蹲身一把将她夹到腋下，顺口说道：“我这膀子可金贵，谁掉地上我都捡，今儿一个送，明儿头上加俩樱桃。”
众人本来心慌，听他胡诌，免不了忍不住笑。
那一丝紧绷，被稀释进泥土的呼吸里。
身后隐约传来金鼓兵器之声，城头升起一缕黑烟。
远山如黛，乱世下的追兵也没闲着。
村民们慌作一团，要不是许子阳三言两语拢住人心，指东劝西，早就各奔东西。
许子阳打个眼色，招呼瘦猴子胡三往前探路。
胡三推搡着过膝高的野草，回头夸张地比了个大拇指：“许哥，你莫不是半仙，昨夜说有兵祸，今个儿果然躲开了！”
许子阳嗤笑：“我若真半仙，先给自己算个饱饭命。
等你娶媳妇时再显灵。”
身后人群安心几分，脚步也快了些。
正当众人以为平安无事，就听东南林子里赫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女喝：“尔等贼子，竟敢偷我的马！”
许子阳虎眉一挑。
他从麦浪里探头，只见一匹浑身泥点的大青马就地撒欢，背上坐着个身姿挺拔的少女，手持短弓，弓挂三箭，气势如横云遮月。
她衣袍鲜明，是一袭草原风味的窄袖短袄，腰间马鞭闪着银光，唇角带霜。
“此马是你的？”
许子阳眨眨眼，嘴皮子飞快，“可怜咱这群小鸡仔，正说要借你大马腾个腿。”
少女一睨，笑得英气十足：“许你打趣，还得看我箭头答应否。”
她随手一箭，嗖地插在许子阳脚前三寸处，泥土飞溅。
身后一群村妇吓得叫都不敢叫，许子阳却拣起箭杆，拱手如揖：“姑娘箭法不错，不如给我两根当拐棍用，省得我领人逃命没气力。”
“你们到底是谁？”
少女挑眉，马鼻勒紧不让放松。
许子阳答：“兵祸难逃，咱是路边的苦命百姓，并非贼子。
姑娘你倒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仙人，专派下来管咱这群鸡飞狗跳的闲人。”
这番话说得村民心头一宽，少女却笑道：“仙人没见过，倒常听狗说话。
好吧，看你们不像恶人，借道罢。
不过要带上你们，先答应我一笔买卖。”
许子阳眼珠骨碌一转：“但说无妨，只要不是送命的差事。”
少女勒马绕下来，道：“我叫李铁花，家门在北境，昨夜一场火拼被卷进来。
如今兵荒马乱，我要同你们一道走西山渡口，再路过榆林镇。
途中照看我的马，伙食统吃，不许有人偷懒，那就一起混。”
许子阳略一沉吟，拍手道：“两不误事！
李姑娘一看就是有本事的，咱们懒不来。
只是若有人偷抱你马尾巴取暖，被踢着了，可别赖我。”
带着一阵清脆笑，队伍多了个骑在马上的女将。
村民羡慕地瞄她一眼，李铁花大咧咧笑：“莫怕，有我在，兵匪都得让三分。”
队伍刚走了三五里，就听得后方尘土翻滚，几匹战马闪现，一队甲士刀枪俱备，正迎面追来。
许子阳暗叫不好，回头呻吟道：“大伙快散！
别停步！”
恰在此时，麦浪中窜出个黑影，人高马大，迈开大步，竟首接拦上来。
他呼哧呼哧喘气，一拳捶鼓着胸口，手里攥着块破布令旗，一脸困惑问：“哪位见过我家牛？
我家牛昨夜没跟上队，这不，跑丢了？”
许子阳一脸黑线。
李铁花拉住马，狐疑：“你怎么一身甲胄？”
大汉眼睛眨巴眨巴：“俺叫曹力，就是村东头的老曹。
昨夜兵打村，我睡过头，醒来只剩下这身铁皮。
牛没了，人可跑了三里路。”
村里娃们憋了半天终于笑出声。
许子阳一边叹气一边挥手：“老曹，会不会打架？”
老曹挠头：“俺家养牛，打牛还成，打人，呃。
尽力。”
李铁花大笑：“好，有你这牛力，再多几个兵我也不怕！”
眼见兵士逼近，许子阳见山包下一棵巨树，便吆喝众人：“快，全都趴下，随我数数一丈有多宽！”
一群人稀里哗啦扑进泥地。
兵士跑到村口，只见一地杂乱脚印和散落的柴草，却不见大队人影。
再看看高粱底下，除了几只话痨的田鼠，连根胡须都没露出来。
许子阳压低声音，把手搭在胡三肩上：“胡哥，若是被逮到，你先打个喷嚏，分散注意。
村西头的猪圈，憋嘴点，别露马脚。”
众人死死摒住气。
李铁花居然掏出个风干牛肋骨，当箭搭弓，下巴一抬：“来，我跟你们打赌，兵士敢多走一步，我先射他耳朵戴新环。”
老曹瞪大眼憋笑：“来来来，许小子，要不我吼两嗓门，震晕他们？”
麦浪深处，兵士东张西望，疑上一阵阵风里传来笑料。
小队最终没发现异样，骂骂咧咧转回头向镇上追去。
等远了，许子阳瘫坐在地，舒口气，一挥手：“今日天时地利人和，只缺顿热饭。
大家都把泥巴抹匀了，别让人看出前是脸后是屁股。”
众人忍不住抹着泥笑。
李铁花似乎觉得这么逃命还带幽默，大为新奇，拍拍许子阳肩道：“你这张嘴，是不是撒谎都能编进老天爷的梦里？”
“说得好，我专说真话，但没人信，”许子阳顺口应道，“谁信我今晚煮鸡汤，那才见了鬼。”
队伍踩着泥巴再起身，李铁花高高举起手中的马缰，笑得俏皮：“我这一路，打的都是刀枪箭雨，今天头一次和你们这么逃命，才知原来世上真有好玩的乱世。”
许子阳看着面前新结识的队友，又扫一眼身后走出阴影的村人，忽然觉得这陪着泥巴与笑声的奔忙，在烽火乱世里格外真实。
他拍拍包袱，做个鬼脸：“诸位，逃命路上不摆个宴，咱下回可得请神仙下酒。”
田野边，天光微亮，新的一天在风沙与战火擦肩的时候默默归来。
人群沿着田埂走远，队伍中的欢声还是压不住远山冷清。
许子阳抬头望向前方逐渐明亮的天色，心里盘算着下一个落脚点，也开始习惯在这乱世中，把绝路说成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好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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