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娘亲，你们救我呀，救我呀！”
她死死拽住崖壁上一根半死不活的藤曼，在烈日之下，祈求着最后的生机。
崖壁之上，那个她唤作“爹爹”的男子，很焦急地看着她，她以为，爹爹是怕她真的跌下去。
娘亲却别过了头，又放不下心似的，转过身，拿手半捂着眼睛，看一眼，然后再次看向别处，俨然一副不舍的样子。
但与其说不忍，看起来更像表演。
“爹爹，救我，跌下去……跌下去会死的。
我好害怕，爹，娘，拉我上去，拉我上去呀。”
她的手很快磨出了血，虽说早上破天荒吃了个杂面窝窝，可这些天几乎都饿着肚子，她没有力气撑下去了。
“爹爹，爹爹……”她看见娘亲己经走开，不再管她，只好喊着平日里对她有些严苛的爹。
终于，他爹动了，她以为自己就要被救下。
谁知他拿起了斧头，毫不犹豫，砍断了藤曼。
“二奴你莫怪，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也是爹娘能收回的。
我们若非日子不好过，也不会将你推下去。
要怪你就怪这世道，做了鬼，哪怕要寻仇，也要寻那些官老爷的仇，与我无关。”
藤蔓断裂之前，爹爹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凶狠地告诫她。
跌下崖壁那种感觉，真的很疼。
她不明白，为何爹娘要她死？
她哪里做得不好了，或者哪里又不够孝顺，才叫爹娘生了气？
“我总是在想，当年若未被推向那山崖之下，如今大约是另一番光景。
虽然后来也很苦，却一定不会有留在家中那么艰辛。
死不成啊，或许是上天对我最大的眷顾了。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年盛夏，山上几乎没什么绿色的东西，与往年那郁郁葱葱的景象完全不同……”花临月回忆起自己九岁时的经历，想起那一年，她还叫花二奴。
不识字，也不知一个名字，能取出什么不同的意境来，便也无所谓。
她的姐姐叫大女，她的弟弟，如今看来名字倒还不算凑合，叫花茂盛。
不过，至今许多年未见了，也不知是不是还活着。
她记事开始，家中就十分贫寒。
年成好的时候，爹爹和阿爷偶尔能吃上那种很稠的粥，她和阿奶，还有娘和阿姐，也能每天吃个六七成饱。
弟弟茂盛出生那天，破天荒地，她和阿姐都吃上了杂粮面做的窝窝。
那窝窝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她这一生就吃过两次，另一次，便是被爹娘推下山那一日。
那年天干无雨，家中阿姐，在前一年的某一日忽然就不见了，阿奶说，阿姐去了镇上过好日子。
可她分明看见，阿姐晨起是哭着走的。
阿姐比她大了五六岁，她出生之前，说是夭折了一个二哥的。
若是二哥活着，娘亲说，就可能不会有她了，那年月多养一个孩子太吃力。
若非为了生个儿子延续香火，是没必要生那么些女娃娃的。
村里有许多青壮年都逃荒出去了，虽还未入秋，但己经可以预见收成不好。
平日里种在家门口地里的青菜和黄豆都没有成活几棵。
夏日里，人喝的水都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来，且一日比一日浑浊，难有富余的拿来浇菜，更没有那么多能用来浇稻子——稻子在收成之前，几乎都是要长在没过脚踝的水里的。
眼看着水田变成了旱田，稻子也抽不上穗。
阿姐不见那一日，家中的弟弟和爹爹吃上了肉粥，甚至还有白面炊饼。
男丁是要干重活的，弟弟至少长大了也要干，吃些好的是应该的，阿奶和娘总是那么与她和阿姐说。
她自然也就觉得天底下都是这个道理，首到后来见了些大户人家，才知晓原来有些人家中，闺女也是受疼爱的。
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挂在树杈上，身上有无数个口子在剧烈疼痛。
日头己经落山，周遭是漆黑的一片。
她看见有人拿着火把，在崖底喊她的名字。
崖底离着她大约有几丈远，她听见爹爹和娘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二奴。
“你们确定那丫头是从这上面跌下来的？
怎么连个衣裳的碎布也找不到？”
“是，一定是。
我们喊她不要到危险的山崖边上挖野菜，她非要说崖壁上兴许有别人没摘走的野果或者山野菜，谁知，谁知就……”她听见爹爹哽咽到说不出话的声音，若非晌午的时候亲身经历那么一遭，她一定会感动——平日里对她打骂、说她除了吃家里的粮食，半点用都无的爹爹，此刻是真心为她担忧的。
“你们花家这做爹娘的也是糊涂，才九岁的孩子，带到这样远的地方来找吃食。
也就是你家二奴懂事，换成了别家闺女，哪个爹娘能舍得看着孩子爬下崖壁？
好好的孩子，算是毁在你们这做爹娘的手里了。
这地方掉下来，不死也是个废人！”
村长有些责备，却没有停下寻找的脚步。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留在这树杈上或许便是个死，但比起回家，这样死去反而不那么恐惧。
她想明白了，这样的年月，阿姐那样的年纪还能去有余粮的人家卖些钱。
她这样不上不下的年纪，卖了干不了多少活，不会有人要。
大概爹娘也是因为这样，才选择让她死吧。
挣不了钱，却还耗着家中为数不多的吃食，大约就是她的错。
就让她这样死去也好，虽然害怕，可是身上的疼痛也一定都会消失，再也感觉不到。
这树杈子上，是动都动不得一下的，甚至方才张嘴那一下，都让她觉得格外疼，戳心窝子那般疼。
所以她闭上眼睛，不再听崖壁之下那些或许是真的着急，或许是想确认她是不是死透了的呼喊声。
恐惧蔓延到全身，一个才九岁的农家女儿，即便什么苦都吃过，却没经历过这样的事。
有些口干，平日里家中虽吃不饱，水倒是还将将够喝。
她有些后悔，晨起出门之时，她要带一竹筒水，爹娘却说用不着，楞是将她手里的水夺下塞给了弟弟茂盛，她也没有坚持。
大约他们知晓，这个女儿活不过晌午，无需再浪费家中一小罐珍贵的水。
这样一来，她便要做个渴死鬼了。
只是，这世道从来也不能如人所愿。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再次醒来，醒在自己原本宁死也不愿再回去的家中。
“你家这女娃福大命大，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山，骨头没有大伤，只是外伤严重了些，养一养也就好了。
往后好好对她吧，活下来不容易。”
那是一个陌生老者的声音，大约是郎中吧，她只在弟弟茂盛发热时见过郎中。
平日里家人身子不舒服，要么忍着，要么胡乱找些药草吃了，花钱请郎中是万万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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