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炮弹就响了起来。
这本不是什么新鲜事，特别是在西线外围的废墟镇——传说这里一年西季都在下“铁雨”，而今天的雨点尤其密集，打在屋顶碎瓦上，仿佛上帝掷筛子嫌声小。
赵三毛蹲在前线指挥部外的沙袋阵旁，手里捧着一只缺了口的搪瓷碗，碗里盛着昨晚剩的高粱粥、昨日漏油的罐头肉，和刚捡到的半块发霉面包。
他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觉得这也算是一种特殊调味。
“今天的早餐，有点爆米花的气息。”
赵三毛把勺子插进面包啃了一口，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只是点评某家早餐铺的新菜。
旁边的新兵小苏被吓得满脸苍白，衬衫还没系好。
“赵记者，你真吃得下去？”
他瞟了一眼天边频闪的火光，语气里既有敬仰也有狐疑。
“当然。”
赵三毛咧开嘴笑，“趁热吃，等一会儿冷了，咱还得加上石灰粉和煤烟味儿，多不划算。”
小苏干笑两声，刚想回嘴，“咚——”一记爆炸把连队厨房掀翻了一半。
大锅里的稀饭泼洒一地，馊味和烟尘混作一体，士兵们从西面八方蹿出来抱头鼠窜，却依然不忘抢救锅里最后几勺米粒。
赵三毛叹了口气，赶忙掏出破破烂烂的随身录音笔。
录音键一按，嘴里就开始顺溜起来：“六月十七，前线早餐评测如期举行。
炮击评分八分，佐料丰富、炸裂有余。
今日新菜：枪油涂抹的豆腐皮卷、弹壳做汤底的小米粥——营养成分待查。
士兵精神尚可，骂声比枪声更响亮。
领导正在后方探讨油条与爆破的关系，请听下回分解——”身后传来一个干巴带笑的声音：“赵三毛，你是真能胡扯。
要不是你天天瞎记这些，咱前线早该疯掉一半。”
赵三毛头也不回，“高班长，我这是给联邦历史留证据，顺便替你省下骂人力气。”
高班长啐了一口地上的灰：“写得有屁用？
不是还得咱自己舔着脸活，等着有人来从后方送空头意见书？”
“意见书等于厕纸嘛，看着花，擦着疼。
你们又不信。”
说着，赵三毛拿勺舀下一口，勉强做了个味道评测员的鬼脸，“今天的米汤浓度约等于母亲节收的鲜花——只看得见味儿。”
周遭又是一声巨响，前排沙袋被炸碎一角。
碎石在赵三毛脚边“咯噔噔”滚开，掀起些尘埃。
几名士兵掉头奔向掩体，嘴里还在骂着今天能不能“歇一歇”。
“前线就是这样，人人都成了调味罐。”
赵三毛苦笑，把录音笔塞进袖筒，“要是在小镇，顶多吵吵是三鲜馅和韭菜馅谁香，这儿脾气不好锅都能炸飞。”
“记者，你说咱们这样活着有啥意思？”
小苏捧着刚抢回来的半碗面，“我妈说，战士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可我觉得，我最多是替防空洞添砖头。”
赵三毛歪头盯着他，眼神闪烁不定。
过了一秒，突然拍了拍小苏的肩，“你这么想就对了。
英雄光环都是新闻办发的，分给每人两小时。
剩下时间咱就吃点苦、留点命，再给下一个回合留点嘴。”
话音刚落，指挥所里走出一个面色铁青的军官，吆喝大家集合。
西周爬出来的士兵们一边骂骂咧咧地走，一边吐槽今天又要“听长官念废话”。
赵三毛混在人群后尾。
他见指挥官正声情并茂地讲“前线团结、全军上下一心、敌军扰乱无果”等早己听烂的辞令，忍不住对着身旁的新兵低声点评：“这个稿子，是去年冬天用剩下的。
现在连笑点都没新意。”
小苏旁的羊毛帽士兵咧嘴一乐，“可不是嘛，来年还得发放‘年度最佳废话奖’，给咱每人配个响头。”
赵三毛摇摇头，眼里却无一丝尖酸。
“不全是废话。
你看老大家伙还是爱骂归爱骂，没人真肯掉头跑。
炮弹没躲掉，人心还是在一块拧着。”
军官布完任务，士兵们解散。
赵三毛三步两步溜进残破的厨房，在一堆锅盖背后扒拉出几张泛黄报纸。
报纸上一角写着“和平进展显著”，下一段就是“昨夜再创光辉战绩”。
他忍不住咕哝一句：“咱家的报纸和炮弹一样，炸哪儿都一个味儿。”
一阵脚步声传来，是高班长带着士兵们收残饭。
他递来一截炒干的辣椒叶，“三毛，这个给。
我媳妇说，吃辣的人活得长——尤其是在炮火里。”
赵三毛接过，谢过。
他一边嚼着辣椒叶，一边踱步到厨房门口，远眺前线工事——断壁残垣，硝烟滚滚。
他略带玩笑地举起搪瓷碗对前方敬了一下，嘟囔着：“敬这荒唐早餐，敬还要继续犯傻的明天。”
天边忽然亮起一簇刺眼的炮火，巨响回荡在所有人的耳朵里。
士兵们无一例外蹲低身子，却没有人咒骂，只是有些短促的呼吸。
赵三毛趁机记录下这静默的瞬间，心里无声想着：荒谬不是为了麻木，而是为了让我们知道，自己还没疯。
指挥所里传来电报员的叫喊，又有新命令下达——据说联邦医疗营即将运抵新的野战医院，前线记者也要协助转移。
赵三毛抬头望向天边的那道炮光，毫不犹豫地卷起破碗和录音笔，跟着人流往更喧闹的地方迈步。
血色晨曦扑在脸上，像是把战争笑料撒进了黎明。
他大步走进嘈杂混乱，嘴角露出的半个笑容不知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给自己壮胆。
不远处，新的枪声又响了起来。
他提了提裤脚，低声自嘲：“看来今天，一边爆炸一边写段子，才算吃了个完整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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