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主宅后院的小厨房里，光线有些昏暗。
墨染夏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膳粥，小心翼翼地吹凉一勺，递到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嘴边。
“阿明，乖，张嘴。”
被唤作阿明的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昂贵的丝绸睡衣，眼神却空洞懵懂，嘴角还挂着憨傻的笑。
他是墨染夏名义上的“丈夫”，傅家的小儿子，傅寒明。
一个因幼年高烧烧坏了脑子，心智永远停留在五六岁的富家少爷。
傅寒明咿咿呀呀地摇头，挥手打向汤勺，滚烫的粥溅了几滴在墨染夏纤细的手腕上，瞬间泛起红痕。
她疼得指尖一颤，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默默收回手，用袖子擦掉腕上的粥渍，声音依旧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不烫的，阿明乖，吃了粥身体才能好。”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三年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三年前，刚满十八岁的墨染夏，被贪得无厌的养父母以五十万的天价“彩礼”，卖给了傅家，给这个据说需要“冲喜”的傻儿子做媳妇。
从此，她从一个贫民窟的灰姑娘，变成了这座华丽牢笼里的金丝雀，或者说，更像个高级保姆。
“不吃不吃！
苦！
我要吃糖！”
傅寒明像个任性的孩子，使劲推开墨染夏的手，碗里的粥晃荡出来，洒了她一身。
墨染夏看着自己裙摆上污浊的粥渍，眼神有瞬间的恍惚。
这条裙子还是她刚来傅家时，婆婆施舍般扔给她的，说是云念卿，那位鸠占鹊巢的假千金，穿剩下不要的。
云念卿……那个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一切的女人，此刻大概正在某个高端画廊里，享受着众人的赞美和艳羡吧？
而她自己，却在这里，伺候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傻子。
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屈辱，但她很快压了下去。
不能哭，不能怨，至少……不能在这里，不能在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继续哄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厨房门缝处，一双乌溜溜、写满恐惧的大眼睛正偷偷望着里面。
是豆豆！
她三岁的儿子！
小家伙似乎被刚才的动静吓到了，小手紧紧扒着门框，瘦小的身子微微发抖。
看到儿子，墨染夏那颗被冰封的心，才仿佛注入了一丝暖流。
豆豆是她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亮和支撑。
为了豆豆，再多的苦，她也能咽下去。
她对着门缝，极轻、极快地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用口型无声地说：“别怕，妈妈没事。”
豆豆看到妈妈的笑容，紧绷的小脸稍微放松了些，但还是不敢进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又刻意的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墨染夏的心猛地一沉。
是婆婆，傅家主母，王美玲。
果然，厨房门被“哗啦”一声推开，一个穿着绛紫色旗袍，披着羊绒披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
她先是厌恶地瞥了一眼傻笑着流口水的儿子，随即那锐利如刀的目光便狠狠剐向墨染夏。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
喂个饭要喂到天黑吗？”
王美玲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是指甲刮过玻璃，“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们傅家养着你有什么用？
真当自己是少奶奶了？”
墨染夏垂下眼睑，站起身，低声解释：“妈，阿明他不太配合，粥有点烫……烫？”
王美玲嗤笑一声，打断她，几步走上前，一把夺过墨染夏手里的碗，用手指探了探碗壁，随即像是被脏东西碰到似的，猛地将碗掼在旁边的料理台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这也能叫烫？
墨染夏，你是不是存心想饿死我儿子？
好让你和你那个小野种独占我们傅家的家产？”
“野种”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墨染夏的耳朵，刺穿她的心脏。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豆豆是傅寒明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傅家孙子！
只因为他的母亲是她这个“买”来的、上不得台面的冲喜媳妇，连带着她的儿子，在这个家里也活得像个隐形人，甚至被亲生奶奶如此侮辱！
“妈，豆豆是阿明的孩子，是您的亲孙子。”
她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坚持。
“亲孙子？”
王美玲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着墨染夏，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一个买来的女人生的孩子，谁知道血脉干不干净？
也就是我们傅家心善，才让你们母子留下来，你别给脸不要脸！”
她说着，目光扫过墨染夏因为常年操持家务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最后定格在她空空如也的手腕和脖颈上，语气更加刻薄：“看看你这副穷酸样！
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带出去都丢我们傅家的人！
念卿那孩子，随便一条手链都够你挣一辈子！
同样是在傅家长大，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果然龙生龙，凤生凤……”后面的话，墨染夏己经听不清了。
“同样是在傅家长大”……这句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她心底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是啊，同样是在傅家长大。
云念卿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而她墨染夏，却连尘埃都不如。
如果不是那场阴差阳错的抱错，如今站在这里，被王美玲如此羞辱的人，会不会就是云念卿？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强行压下。
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命运从来不曾优待过她。
她重新低下头，掩去眸底翻涌的苦涩和悲凉，声音低哑：“我知道了，妈，我会尽快喂阿明吃完的。”
王美玲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好再发作，只能冷哼一声：“快点！
吃完把这里收拾干净，看着就晦气！”
说完，转身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
厨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傅寒明咿咿呀呀的无意义音节。
墨染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缓缓松开己经掐出深深印子的手掌。
她走到料理台边，拿起那只幸免于难的碗，里面只剩下小半碗凉透的粥。
她默默地重新加热，然后走到傅寒明身边，继续一口一口地，耐心地喂他。
整个过程，她再也没有看门缝一眼。
她不知道的是，小小的豆豆，将奶奶那些恶毒的话语，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他看着妈妈单薄而隐忍的背影，看着傻爸爸懵懂无知的样子，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他不懂什么是“野种”，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很坏很坏的词。
他好想冲进去保护妈妈，可是他太小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墨染夏喂完了粥，又哄着傅寒明吃了药，将他安置在轮椅上，推回房间。
等她收拾干净厨房，己经是华灯初上。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位于别墅最偏僻角落的、那个属于她和豆豆的小小房间。
推开房门，里面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小台灯。
豆豆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来，而是蜷缩在床脚，小小的身子团成一团，像是受了惊的小兽。
墨染夏心中一痛，轻轻走过去，坐在床边，柔声唤道：“豆豆？”
豆豆抬起头，大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他伸出小手，手里紧紧攥着一条用红色编织绳串着几颗相思豆做成的手链。
手工很粗糙，红豆也有些褪色，却是豆豆最宝贝的东西，那是墨染夏用捡来的红豆，偷偷给他做的生日礼物。
“妈妈……”豆豆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奶音软软糯糯，却像重锤敲在墨染夏心上，“奶奶说豆豆是野种……妈妈，什么是野种？
豆豆不是野种，豆豆是妈妈的孩子……”墨染夏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猛地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孩子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是她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温暖。
她无法回答儿子的问题，只能一遍遍地、用颤抖的声音重复着：“豆豆不是野种，豆豆是妈妈的心肝宝贝，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人……”夜色渐深，窗外是傅家花园的奢华夜景，霓虹闪烁，勾勒出富贵温柔的假象。
而在这间阴暗逼仄的小房间里，墨染夏紧紧抱着熟睡的儿子，看着他即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起的小眉头，看着他小手心里即使睡着了也不肯松开的那条廉价红豆手链。
一滴滚烫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滴在豆豆柔软的发梢。
她在心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自己，也对怀中的孩子，立下誓言，“豆豆别怕，妈妈一定会保护好你……无论如何，妈妈都会让你平安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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