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春,风沙送来蒙蒙尘烟,也送来市肆酒楼里消息的余热。
陆韧觉得自己该发明种什么能滤尘的面罩,顺便省下几天洗脸的钱。
他捏着一根撕剩半截的烧饼,在快要干裂的嘴唇间胡乱塞了一口,油渍顺着手指滑到手腕。
他己经不记得自己第几次游荡在江南通衢的闹市——那里,有最贵的胭脂,也有最便宜的噱头。
小贩吆喝,酒肆赌坊,老妇哼着旧腔子曲儿,江湖的刀光和庙堂的诡计,此刻都被一张张沾着风尘的面孔裹得严严实实。
“陆兄,想什么酸溜溜的?”
桑栖踢了他一记,干脆利索。
人未到,笑声先跨过市场的油烟气。
桑栖短发束成马尾,腰间两把短刀抹了银锈,眼神像带了点胡椒的烈酒。
陆韧把最后一小块饼递给她,心里其实舍不得,但不露声色:“给,今日特供,京城官饼坊,掺了芝麻皮。”
桑栖接过,闻一闻就扔嘴里,随口道:“太硬了,下回你给我偷糖饼。”
“偷字不要说得这么首白,咱们是替天行道。”
陆韧啧啧两声,拍了拍桑栖的肩,“不是你想破了头也进不了赌坊的门?”
“今儿放榜,贵胄子弟扎堆,咱得抓紧消息。”
桑栖一边数着饼屑一边擦油腻的手,“不是说傅公子今早就要出现在茶棚?”
陆韧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街对面的茶棚。
那栋破竹搭起的简陋茶肆,如今早己没了昔日文人在此品茗吟诗的模样。
门口坐着几个衣着考究、眉眼清俊的青年,正热烈讨论着什么。
傅宿青——大晋世家傅氏之子,最近刚在庙堂挂了小官,江湖传得神乎其神,好似他能一眼看透权谋两府的纵横。
陆韧却知道,这位旧友胃口好得很,嘴馋,偏喜欢茶棚里头的陈年甜酪。
市井多传闻,官场少真心,只有天桥下跳大神的疯婆子说得透:哪朝哪代的崩坏,都从市井旮旯里吵出来。
忍不住,陆韧笑了笑,朝桑栖轻声道:“要不,咱逮他一顿请客,就当给故人接风。”
“成!”
桑栖高兴地握紧短刀,像在盘算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抢下傅宿青包里的点心。
二人正往茶棚挪步,忽听得街市咚咚响,一支齐整的铁甲队伍劈开人群,徽章闪着昏黄的金光。
街旁老百姓皆知分寸,抱着菜篮躲安静了,甚至连最刁蛮的琴楼妓女也收了嗓音。
“宫中宸仪司查案!
闲杂退避!”
几名锦衣暗卫用力挥鞭,语气毫无商量。
桑栖忍不住翻白眼,低声挤兑:“狗官嗓门倒大,整天查来查去,就没查出过真贼。”
陆韧微微一笑,脚步不停,反倒主动上前。
锦衣卫的视线扫过来,他仿佛未觉那威势:“几位老爷,这街角油饼摊是我朋友,案发能否赏个地边不?”
那头锦衣卫却闷哼一声,冷冷甩袍:“查你们是抬举了。
说!
可曾见一位白衣少女经过,身高八尺,手持纸伞?”
陆韧挑眉:“什么天仙?
这世间哪有人高八尺?
怕不是贵爵犯了什么荒唐?”
他嘴上嬉皮笑脸,心底却忽然警觉。
桑栖也只咂舌,却不敢多嘴。
铁甲队伍呼啸而过,带来灼灼春风,以及一抹扑进巷尾的影子。
白衣少女,小巧身形,手执淡青纸伞。
她走路很急,却带着别扭的优雅,像是拼命想藏住什么秘密。
一瞬间,陆韧只是用余光路过,却被她后背轻轻一颤吸引。
少女走进一条背巷,风拂动裙裾,形如白鸽惊散。
他心里嗡的一声,那种久违的好奇和警惕齐涌——不管她是谁,八成都是个麻烦。
陆韧低语道:“桑栖,瞅见没有?
那姑娘像不像朝中哪个世家的小姐?”
桑栖点点头,旋即狞笑,“再不把机会抓住,保准咱俩今晚喝西北风。”
两人一左一右,轻快地尾随那道身影。
在市井熙熙攘攘的热浪里,他们像两只鼻头灵敏的狗,追着一只气息微妙的狐狸。
巷内阴影交错,陆韧故作闲逛。
少女忽而停步,忽而加快,终于在一处墙角怔住。
空气里带着淡淡檀香——宫中才有的香料。
她缓缓回头,脸上仿佛压抑着惶恐,嘴角反而勾出一抹淡淡的自嘲笑意。
“你们跟了我一路,是希望我请你们赴死吗?”
她的嗓音极冷静,如同夜半冰湖上的一枝残梅,咬字干脆利落。
桑栖差点背过气去,想笑又觉得紧张。
陆韧却先摇手,作揖笑道:“小娘子,市井险恶,偷随你是为护送——这条巷子,从昨夜起确实不太平。
若然扰了清静,权当赔罪。”
少女盯着他,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和一丝倦意。
良久,她开口:“护送?
你识字吗?
贴在巷头的榜文,是说谋逆重犯在逃。
你们敢护送我,不怕连累?”
“天地良心,我这人一向生怕麻烦,顶多是半路送人饮盏清茶。”
陆韧嘴角弯弯,继续打太极。
桑栖仗着胆子补刀:“你这口气倒像咱晋州的巡夜大人,谁家千金能说得这般冷?”
少女微微一笑,拢了拢纸伞,却没答话。
她脚步轻移,转身欲走,依旧气度不凡。
陆韧忍不住追上一句:“姑娘,城外东渡码头今晨限令查验。
要不我送你一单‘贡品’的包袱票,横竖市井人最会装贵人——你肯定比那些装疯卖傻的‘贡猫’自然得多。”
少女缓缓回身,神色终于松了一分。
她低下头,眼角藏着一抹无奈的笑意。
纸伞滴下旧雨,倒映着新一轮的迷雾。
“凭你这张嘴,真能吹进庙堂么?”
她轻声念道,末了补刀,“东渡码头,我会自己过去。”
桑栖刚想说笑,巷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两名黑衣人手执长杖闯入,眉眼冷峻。
“搜!”
为首一人厉声道,“那个姑娘还未走远!”
少女身子一紧,下意识退后半步。
陆韧手慢脚快,抄起一旁破了边的箩筐,“姑娘,钻进来,装货。”
桑栖眼疾手快,随手抽出后腰短刀,与黑衣人对峙。
她笑得像春水里泡过辣椒:“这两位爷,想找谁?
小巷里除了咱仨,就是你们自家影子了!”
黑衣人冷眼打量,嘴里咒骂几句。
陆韧手法灵巧,把箩筐盖牢,动作与卖菜的小脚婆无异。
脚步远去,巷子里安静下来。
少女掀起箩筐顶,目光透出复杂审视。
“方才谢谢你。”
少女声音微低,但笃定。
陆韧扯开笑,洒脱地挥了挥手:“人在江湖,谁都有个狼狈的时候。”
桑栖抚掌大笑:“今日赏饭,就算你欠陆韧一顿韭菜馅饼!”
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二响,阳光终于撕开阴霾。
街巷渐归吵闹。
陆韧望着少女缓步离去的背影,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这场乱世,比他想象得更离奇,也更有人情滋味。
天光正亮,人影模糊。
晋州的崩颓岁月,在一场又一场阴差阳错里,悄然翻开了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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