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城的雨，是浸了寒意的网，悄无声息地落下来，把整座城裹得密不透风。
蒋却靠在文物保护中心三楼修复室的门框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把手——玻璃窗外的城市早被雨雾揉成了一片模糊的灰，只有几盏霓虹灯在雨幕里透出点虚浮的暖。
室内的恒温包裹着她，空气里飘着宣纸的软、墨锭的醇，还有老药剂特有的、带着时间沉淀的微苦，这是她用尽所有勇气筑起来的壳，密不透风，连外界的风声都别想钻进来。
她指尖的凉意还没散尽，是那幅刚才明代佚名古画的余温，像一片浸了墨的薄冰，轻轻贴着皮肤。
古画上的皴擦点染，竟像有了呼吸，毛笔勾出的山石似还沾着晨露，淡墨晕开的云气像在慢慢流动，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懂她——不用应付，不用假装，只要她握着修复笔，就能把所有乱糟的情绪都压下去。
首到书案上一角的手机亮起来，屏幕光刺得她眼睫颤了颤。
发信人是“妈”，两个字像块小石子，扔进她心里那汪早该平静的水。
却却，你周叔叔的儿子说想回国看看，下周一飞霖城。
他十几年没回去了，对国内可能有点陌生，你帮着多照看一下。
地址我发他了，航班信息稍后给你。
没有问句，没有多余的寒暄，连标点都透着客气的疏离——就像当年她再婚时，只打了个电话说“妈妈去英国了”，连让她见一面的意思都没有。
蒋却盯着屏幕，指节一点点收紧，突如其来的“照顾”任务，像凭空塞进她精密修复计划里的、一颗多余的螺丝钉。
窒息感慢慢爬上来，修复室里偶尔漏进来的冷气流，从领口钻进去，裹着她的肺。
她最讨厌这种失控——讨厌有人突然闯进她划好的疆界，讨厌生活里冒出计划外的变量，可她没办法拒绝，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所剩下唯一的亲人了。
她转回头，目光定在面前的古画上。
残荷的线条断在最关键的地方，像被人生生掐断的呼吸，得用比发丝还细的笔，蘸着调了半个月的全色颜料，一点一点接上去——修复从来不是“换新”，是“延年”，是藏起破碎的痕迹，而不是彻底抹去。
她闭了闭眼，握着修复笔的手稳得很，可心里那道裂缝，却连个能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手机还亮着，屏幕光映在玻璃上，像个甩不掉的影子。
蒋却没回信息，指尖划过屏幕，把声音调到最低，再抬头时，眼里己经没了刚才的乱——她戴上精密的放大镜，修复笔蘸了颜料，笔尖悬在古画上方，稳得像钉在那里。
她想，只要不回应，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变量”，或许就能在雨幕里多飘一会儿，晚一点，再撞进她的世界里。
很快手机又响了一声，敲的她心脏一颤。
他好认得很，大高个红头发，你一眼就能找着。
蒋却盯着“红头发”三字，眼前似晃过一片灼色，烤的她眼睛生疼，光想想心里就郁闷的很。
霖城机场。
季云川从到达口走出来，高大挺拔的身形在熙攘的人流中划开一道无形的界限。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肩上背着一个运动的背包，里面装着他离家出走的全部家当，肩带边上还挂着一双拳击手套，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极为炽烈、饱和度极高的红色头发。
额前几缕碎发随意地垂下，更添了几分野性的张扬。
这头红发让他即使在密集的人潮中，也像一团移动的火焰，醒目得让人无法忽视。
手机马上没电了，钱包也快见底。
这回偷跑出来，让他切断了所有经济来源。
手机电量在关机边缘疯狂闪烁，季云川没心思再耗在这儿——过于刺眼的灯光、裹着热气的人声，早让他烦躁到极点。
他快步穿过人群，脑子里在飞快盘算：得先找个落脚的地儿，再填饱肚子，剩下的事得等稳住再说。
与此同时，在抵达大厅一个不起眼的立柱旁，蒋却正紧紧攥着手中写着”接 周曜“的牌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人太多了。
各种声音、气味、移动的躯体……像潮水一样冲击着她的感官，让她头晕目眩，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她不敢站在最显眼的接站口，只能缩在这个角落，希望那个“红头发”的目标能自己出现。
她左顾右盼，每一次与陌生人的视线接触都让她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移开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焦虑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一片耀眼夺目的红色，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她的视野。
是个挺拔的背影，身形高挑如松，肩线利落平首，脊背绷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感，他背后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
而最核心的标志，就是那一头颜色炽烈的红发，在机场的灯光下，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跟她妈妈的描述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
蒋却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了。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了过去，因为太过紧张，甚至没注意到男人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
“请、请问……”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季云川停住脚，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回过头。
目光落下，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一个陌生的女人，从上到下裹着一身米白色，长得又胖，和刚出锅的馒头没什么两样她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就是个软柿子，毫无攻击性。
此刻这个“白馒头”正微微发着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神慌乱地躲闪，连举着牌子的指尖都用力到泛白。
季云川喉间滚过声低嗤，熟悉的厌烦像潮雾般漫上来。
眉峰猛地蹙起，眼底的烦躁几乎要顺着眼尾溢出来。
唇角刚扬了个轻蔑弧度，那句带着嫌恶的“滚开”，就差一点要从齿间蹦出来。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她紧攥在胸前的纸板——那上面清晰地写着两个字：周曜蒋却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将手里的牌子举到他眼前，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是……周曜吗？”
周曜？
季云川拧着眉毛，这才意识到对方认错人了。
刚要脱口而出“你认错人了”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他沉默的审视让蒋却更加无措，她慌忙垂下举着牌子的手，声音细弱得几乎要被机场的广播淹没：“我、我是蒋却……是我妈……嗯……方袁让我来接你的……”怕解释的不清楚，她特地说了她妈妈的名字，毕竟他们从来没见过面，对方应该不知道她的名字。
就在她下意识抬头，想要看清他反应的那一瞬间，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
心脏猛地一悸，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紧了。
这张脸……这眉眼轮廓……季云帆。
眼前的男人，竟然和季云帆有着五六分的相似！
蒋却一声学长堵在喉咙里，差点叫出声。
但是记忆里的学长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像浸了暖阳的湖水；而眼前的这个人，虽然顶着一头过于张扬的红发，眼神却更冷，更锐利，像未出鞘的刀，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桀骜与疲惫，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两个人完全不能混为一谈。
那瞬间的恍惚让她忘了紧张，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首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耐，才猛地惊醒，像是被烫到一般慌乱地垂下眼帘，耳根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她竟然认错人了。
而她的这番失态，落在季云川眼里，就是一个傻子，认错了人。
他看着她从震惊到慌乱再到无地自容的全过程，突然心思一动，他左右没有地方去，现在一个现成的免费饭票在朝他招手，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既然要冒名顶替，他决定确认一下这个“身份”。
“你怎么认识我的？”
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故意的审视，目光落在她低垂的脑袋上。
蒋却被他问得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像个被审讯的犯人。
她不敢看他，手指紧张地蜷缩着，声音越来越小：“嗯……你，你的头发……”季云川了然的点点头。
果然，她不认识那个叫什么周曜的，这样他就更方便冒领身份了。。他心里有了底，不再犹豫，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属于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瞬间将蒋却笼罩。
他看着她受惊般猛地后退半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笑意更深。。然后，他抬起手，并非触碰她，而是用修长的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她仍旧死死攥在手里的接站牌。
“字写的不错。”
“走吧。”
他侧过头，用那双锐利依旧，此刻却仿佛沉淀下些许别样情绪的眼睛看着她，语气平淡地宣布：“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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