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后，一点幽蓝的火光亮起。
晏明烛的意识漂浮在虚无之中，那簇鬼火是他唯一的坐标。
他“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那正在被剧毒和旧伤啃噬的生命力为代价，触及了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天命”。
纷乱的意象如同破碎的镜片，裹挟着冰冷的杀意席卷而来：潮湿的麻袋，堆砌在阴暗的船舱底层，表面渗着水汽，散发出谷物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沉闷气息。
一个扭曲的徽记——三尾狐缠绕着一柄断剑，绣在某个人的衣襟内侧，伴随着得意低哑的笑声。
湍急的水流声，不同于此刻庙外的雨，那是更大、更汹涌的河……不，是运河！
某个废弃的码头，蒿草长得比人还高。
冰冷的金属触感，不是刀剑，而是……官印？
不对，是某种私铸的令牌，边缘刻着小小的“漕七”。
最后，是冲天的火光！
吞噬粮袋的烈焰，与一张狰狞扭曲的脸重叠，那人举着火把，嘴唇开合，无声地嘶吼着什么——“……皆杀……”剧痛！
比冰傀的毒性更猛烈，是灵魂被强行撕扯的剧痛！
晏明烛猛地抽了一口冷气，意识被粗暴地拽回现实。
他依旧冰冷，但背后紧贴的热源如同熔炉，霸道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涌入，强行吊住他即将溃散的生息。
他被紧紧箍在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里，鼻尖充斥着铁锈、雨水和一种独属于战场杀伐的凛冽气息。
是霍惊霆。
他正被他的“猎物”抱在怀里取暖救命。
这认知让他枯寂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荒谬感。
“醒了？”
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军粮在哪？”
真是……首接得残忍。
晏明烛艰难地动了动睫毛，试图聚焦。
他依旧虚弱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五脏六腑生疼，但至少那致命的寒冷被暂时驱退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极其缓慢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
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苍白得几乎透明。
他无视了霍惊霆瞬间锐利起来的目光，用尽残余的力气，沾了沾自己肩胛处渗出的、混着毒血的污血。
然后，他在身下干燥的草席上，缓慢地划动。
血珠浸入草秆，留下深褐近黑的痕迹。
他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一个极其繁复诡异的卦象，线条扭曲缠绕，夹杂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古老符号。
每画一笔，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呼吸也更微弱一分。
霍惊霆眉头紧锁，盯着那血图。
他看不懂，却能感受到怀中身体生命力的急速流失，像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献祭。
他箍着对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几乎要出手打断。
“……闭嘴，看。”
晏明烛气若游丝，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命令感。
最后一笔落下。
那血图骤然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幽光，随即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所有灵性。
晏明烛脱力地向后倒去，彻底瘫软在霍惊霆怀中，冷汗浸透了里衣。
他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开口，每一个字都耗尽全力：“北……北渭运河……废弃的第七码头……蒿草最深处……粮食……在灌了铅底的……漕船里……伪装成压舱石……看守……衣襟内绣三尾狐缠断剑……是……‘狐影’的人……”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那簇鬼火再次燃起，死死“看”着虚空中某个霍惊霆看不见的点，声音陡然变得急促而尖锐：“火！
子时末！
东南风起……他们要放火烧船……毁尸灭迹！”
说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彻底软了下去，只剩下破碎的喘息。
肩头的伤口因为刚才的举动再次裂开，新鲜的血液渗出，染红了霍惊霆的衣襟。
霍惊霆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北渭运河第七码头！
那是三年前就己废弃的地方，蒿草密布，水道复杂，确实是个绝佳的隐匿点。
灌铅底的漕船沉不下去，却能轻易伪装成废弃船只，无人起疑。
“狐影”——那是国师府麾下最见不得光的一把刀，专司暗杀、刺探、栽赃嫁祸。
若是他们插手，一切就说得通了！
军粮失踪并非外敌所为，而是内部倾轧，是国师府在自毁长城，削弱军方力量！
而放火烧船……时间、风向、地点俱全！
这己不是猜测，而是笃定的预言！
他需要立刻派人去确认，不，他必须亲自去！
时间紧迫！
霍惊霆猛地低头，看向怀中的人。
晏明烛双眼紧闭，长睫湿黏地搭在下眼睑上，脸色白得吓人，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为了得到这个消息，这人几乎把命填了进去。
那身刺目的旧疤，那呕心沥血的卜算，那冰冷颤抖的身体……一切都有了最残酷的解释。
他不是骗子，不是妖人。
他是一个真正能窥破天机，却也因此被天机折磨得遍体鳞伤、油尽灯枯的……祭品。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霍惊霆胸中翻涌，混杂着震惊、利用、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种极致牺牲的动容。
他不再犹豫，将晏明烛小心地放回干草堆上，用黑袍仔细盖好，甚至笨拙地掖了掖角落，试图阻隔破庙里的寒气。
“待在这里。”
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没了最初的冷厉，“等我回来。”
若消息属实，此人便是救了他，也救了数万边军性命的最大功臣。
若消息有误……霍惊霆眼底掠过一丝寒芒，那后果绝非这个奄奄一息的算士能承受的。
他起身，玄甲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走到庙门口，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
晏明烛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的玉瓷人偶，只有微弱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霍惊霆不再停留，身影一闪，彻底融入外面的疾风骤雨之中。
破庙重归死寂。
许久，草堆里的人才极其缓慢地睁开眼。
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艰难地侧过头，望着庙门外混沌的雨夜，唇角极其微弱地勾了一下，无声地吐出几个气音：“……血光之灾……应验了……”他早就看到，霍惊霆此行，必见血光。
只是不知，这血，最终会是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