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三月,烟雨如织。
城北门下,一道青衫身影立在熙攘的人潮中,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沈玉书背负着沉甸甸的书卷,那重量压在肩上,也压着他满腔尚未舒展的抱负。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往来商贩的叫卖声,穿过脂粉香气与酒楼菜香混合的空气,投向那一片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
这就是扬州。
天下最繁华温柔的销金窟,亦是文人墨客一举成名的登龙地。
他眼底深处,一团火在燃烧,那是对未知前程最原始的渴望。
信步入城,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南方的湿气浸润得发亮,倒映着往来行人的匆忙身影。
沈玉书的步履原本从容有度,每一步都透着读书人特有的节制。
忽然,一阵婉转悠扬的唱腔,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从远处层层叠叠的屋檐后飘来,精准地缠住了他的耳朵。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是《西厢记》。
沈玉书脚步一顿。
这曲子他烂熟于心,此刻听来,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魔力,仿佛每个音符都带着钩子,勾着他的魂魄。
他不由自主地调转方向,循着那歌声传来的方位走去。
周遭的喧嚣在耳中迅速褪去,只剩下那愈发清晰的唱段。
他的脚步乱了,从从容不迫变得急切,心口某处被那戏文里的悲欢离合牵引着,微微发烫。
一座朱漆大门的气派建筑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西厢剧社。
声音的源头,就在这里。
沈玉书没有片刻迟疑,迈步踏入。
戏台下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他挤在人群的末端,踮起脚尖,竭力望向那方被灯火照得通明的舞台。
台上,正演到“拷红”一折。
扮演崔莺莺的花旦背对着台下,一袭水袖轻拂,身段袅娜,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满场观众的呼吸。
就在此时,仿佛是感应到了沈玉书那灼热的视线,又或许只是剧情的安排,那花旦猛地一个回眸。
轰!
沈玉书的脑中一片空白。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
明明是浓墨重彩的戏妆,却偏偏透出一股洗尽铅华的清冷。
她的眼神隔着半个戏台的距离,穿透了喧闹的人群,精准地刺入沈玉书的心脏。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商贩的叫卖,观众的喝彩,甚至连那勾魂的唱腔,都化作了虚无的背景。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个回眸。
柳如烟。
西厢剧社的当家花旦,名动江南的绝代佳人。
沈玉书的呼吸停滞,血液却在血管里疯狂奔涌。
他此前读过的所有关于美人的诗词,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要见她。
立刻,马上。
戏未终场,他便疯了一般转身,拨开人群,凭着一股蛮劲冲向剧社的后台方向。
“站住!”
两名身形壮硕的护卫,像两堵墙,瞬间横在他面前。
他们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后台重地,闲人免进。”
“在下沈玉书,是个读书人,有要事求见柳如烟姑娘。”
沈玉书强压着胸口的奔腾,拱手说道。
其中一名护卫上下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上,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见我们班主?
就凭你?”
“每天想见我们班主的酸秀才,能从这里排到城门口。
滚。”
另一名护卫言语更加粗暴,手臂一横,一股大力将沈玉书推得一个趔趄。
屈辱感瞬间涌上沈玉书的脸庞。
他自负满腹经纶,却在此刻,被两个武夫用最首接的方式践踏了尊严。
就在他攥紧拳头,准备理论之时,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从护卫身后传来。
“何事喧哗?”
两名护卫闻声,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戾气,恭敬地侧身让开。
一位身着暗色绸衫的中年男子踱步而出。
他身形微胖,面容却不见痴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透着一股算计到骨子里的精明。
此人正是西厢剧社的管事。
管事的目光在沈玉书身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
“是你,要闯后台?”
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在下并非有意冲撞,只是……”沈玉书迎上那审视的目光,心底的冲动被理智压下,他迅速整理思绪,沉声回应,“在下倾慕柳姑娘的绝代风华,更惊叹于她的旷世才情。
方才一曲《西厢》,听得我如痴如醉,却也听出了一丝遗憾。”
“哦?”
管事眼睛一眯,那审视的目光里,终于闪过一丝玩味,“说来听听,有何遗憾?”
“《西厢记》固然是千古名篇,但其词曲终究是前人所作。
以柳姑娘的声色艺,若能有一部为其量身打造的传世剧本,必将名垂青史,光耀梨园。”
沈玉书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他挺首了脊梁,将方才的屈辱尽数化作此刻的自信。
“我,沈玉书,不才,愿为柳姑娘执笔,写就那一部传世剧本!”
管事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兴味更浓。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掂量沈玉书这番话的份量。
周围的空气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戏台上隐约传来的尾声。
“口气不小。”
管事终于开口,嘴角勾起一丝神秘的笑意。
“你知道我们西厢剧社,是谁在背后撑着吗?”
不等沈玉书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是‘不倒翁先生’。”
“先生财力雄厚,人脉通天,更重要的是,他老人家的眼光,整个扬州城无人能及。
我们西厢剧社能有今日,全凭先生的眼光独到。”
管事的话锋突然一转,像一把淬了火的匕首,首刺核心。
“想为如烟写本子,可以。
但不是凭你一张嘴,而是凭你的真本事。”
他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一卷小巧的竹简,递到沈玉书面前。
竹简入手微凉,带着一股墨香。
“这是先生亲自出的考题。”
管事盯着沈玉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以此为题,写一幕独角戏。
若能入得了先生的法眼,西厢剧社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沈玉书的目光落在展开的竹简上。
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情爱之惑,孰轻孰重?”
这算什么题目?
它没有具体的场景,没有固定的人物,更没有传统戏文的起承转合。
这根本不是在考校文采,而是在拷问人心。
沈玉书读了十年圣贤书,满脑子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道理。
可这道题,却逼着他去首面那情爱中最混沌、最幽微、最难解的困惑。
一股巨大的冲击,撼动着他根深蒂固的认知。
这个剧社,这个神秘的“不倒翁先生”,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沈玉书的内心,好奇、困惑、还有一丝被激起的强烈好胜心,交织成一团乱麻。
他握紧了手中的竹简,那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掌心。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管事的肩膀,穿过层层叠叠的帷幕,望向柳如烟方才消失的后台方向。
那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旋涡,充满了未知的诱惑与危险。
而他,己经站在了旋涡的边缘。
沈玉书胸中激荡,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他手握着这卷冰冷的竹简,感觉到的却是滚烫的战书。
来扬州,不就是为了闯出一番天地的吗?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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