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的日子像檐角滴落的秋雨,不急不缓地淌过。
景月儿渐渐摸熟了九皇子府的节奏,也摸清了萧玦的脾性。
每日天不亮,她就得爬起来。
东厢房的窗户纸薄,冷风一吹就簌簌响,她裹紧了身上半旧的夹袄,先去灶房生火。
萧玦晨起要喝一盏热茶,得用后山的泉水煮,火候要拿捏得刚好,既不能太烫,也不能凉透。
月儿起初总掌握不好,要么煮得太浓发苦,要么淡得像白水,萧玦虽没说什么,却常常喝两口就放下了。
后来她趁着周伯去采买,偷偷跟在后面,在茶铺外蹲了半天,听掌柜的跟客人闲聊“温茶要三分火、七分晾”,才慢慢摸到门道。
这天早上,她端茶进去时,萧玦正在临摹字帖,看了眼青瓷盏里浮着的茶叶,挑了挑眉,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殿下,今日的茶……合口味?”
月儿站在一旁,手心里全是汗。
他头也没抬,笔锋在纸上划过,留下有力的字迹:“尚可。”
就这两个字,却让月儿心里像揣了块暖炭,连带着劈柴时都哼起了乡下的小调。
白日里,萧玦大多在书房看书。
月儿不敢打扰,就在廊下做些杂活——缝补他磨破袖口的锦袍,或是把他翻乱的书卷按顺序码好。
她记性好,看他常翻哪几本,便记得在晴天时搬出去晒,免得受潮生霉。
有一次,她正踮着脚够书架顶层的书,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眼看就要撞翻桌案上的砚台。
预想中的疼痛没等来,倒是落入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毛手毛脚的。”
萧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月儿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挣开他的手,跪在地上磕头:“奴婢该死!
奴婢不是故意的!”
他没叫她起来,只是弯腰捡起那本掉在地上的《兵法》,拂去封面的灰。
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起来吧,下次搬个凳子。”
说完,转身回了书案后,耳根却悄悄泛起一点红。
月儿愣了愣,爬起来时,脸颊也烫得厉害。
她偷偷看他,见他正低头写字,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府里的日子清苦,却也不是没有风波。
其他皇子的府邸听说九皇子府来了个乡下丫头,常有人借着拜访的由头来刁难。
那日三皇子的侍从来“借”萧玦珍藏的孤本,月儿拦在门口,说:“殿下交代过,书房的书概不外借。”
那侍从是个横惯了的,伸手就推了她一把:“一个贱婢也敢拦我?”
月儿踉跄着后退,手肘撞在石阶上,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还是梗着脖子:“没有殿下的话,谁也不能进。”
争执声惊动了书房里的萧玦。
他走出来时,脸色冷得像结了冰,目光扫过那个侍从,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的人,轮得到你来动?”
侍从吓得腿一软,赶紧跪下:“九殿下恕罪,小的……小的只是奉命行事。”
“滚。”
萧玦只说一个字。
侍从连滚带爬地跑了。
萧玦看向月儿,见她手肘红了一片,眉头拧了拧,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扔给她:“擦擦。”
那是瓶上好的伤药,带着淡淡的清香。
月儿接住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谢殿下。”
她小声说。
他没应声,转身进了书房,却在关门时,留了一道缝。
傍晚时分,周伯来送炭火,见月儿正对着一盆冷水搓洗衣物,手冻得通红,便把手里的炭盆往她跟前推了推:“用热水洗,灶上还有余温。”
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她,“刚路过点心铺,剩了块枣泥糕,拿去给殿下吧。”
月儿打开一看,那糕还冒着热气,甜香扑鼻。
她知道,周伯的月钱微薄,定是自己省下来的。
“周伯,这太贵重了……拿着吧。”
周伯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声音放轻了些,“殿下这几日看书到半夜,嘴里怕是发苦。”
他说完,背着空筐子走了,脚步在石板路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月儿捧着那块枣泥糕,站在廊下看了会儿。
夜色渐浓,书房的烛火亮着,像一颗孤零零悬在墨色里的星。
她深吸一口气,端着糕点走了进去。
萧玦果然还在看书,案上的茶早就凉透了。
“殿下,吃点东西吧。”
月儿把糕放在他手边。
他抬眸看了看,又看了看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说:“你也吃。”
“奴婢不敢。”
“让你吃就吃。”
他把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语气不容置疑,却没了往日的冷硬。
月儿犹豫了一下,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暖得她眼睛都有点发潮。
烛火摇曳,映着两人的影子落在墙上,挨得很近。
窗外的风声似乎都轻了些,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着彼此浅浅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悄悄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月儿想,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太坏。
临睡前,月儿收拾书房,在墙角的阴影里踢到了个硬物。
弯腰捡起时,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尖锐——是几小块碎玉,边缘还沾着泥土,像是被人狠狠摔过。
她认得,这是萧玦母妃柳嫔留下的那支白玉簪,他平日里总贴身收着,偶尔会拿出来摩挲片刻。
定是下午那侍从闹事时,趁乱打碎的。
月儿心口一紧,赶紧把碎块拢在手心,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点点拼凑。
玉簪断成了五截,最细的簪头还缺了个角,她蹲在地上,用自己攒下的浆糊小心翼翼地粘,粘了又掉,掉了又粘,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总算勉强拼出个完整的形状。
她捧着那支伤痕累累的玉簪,心里又酸又涩。
天亮时,萧玦走出书房,一眼就看见了她手里的东西,脚步猛地顿住。
月儿赶紧把簪子递过去,声音发颤:“殿下……奴婢试着粘了粘,若是不合心意,奴婢再……”话没说完,就见萧玦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丑陋的裂痕,眼眶忽然红了。
他没接簪子,也没说话,只是转身快步走回了卧房,关门的声音格外重。
月儿站在原地,捏着那支冰冷的玉簪,忽然明白,这位看似冷漠的殿下,心里藏着多少旁人看不见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