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触感，是沈知晏许久未曾体会过的。
不再是冰冷硌人的碎石和腐土，也不是浸透骨髓的阴湿寒气。
身下垫着厚厚的、干燥的稻草，散发着阳光和植物茎秆特有的、朴素的暖意。
粗糙的麻布单子摩擦着皮肤，有些刺痒，却真实得让人想喟叹。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柴火气，混着一点草药的清苦，还有一种……属于“家”的，难以言喻的、安稳的气息。
不再是乱葬岗那令人作呕的尸臭和怨气。
他躺在这里，像一截被冲上岸的朽木，浑身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
灵脉断裂的地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丹田处空荡荡的痛楚则更甚，那是一种失去了力量根基后，连灵魂都无所依凭的虚无之痛。
双目被剜留下的伤口早己不再流血，但那空茫的、永恒的黑暗，比任何有形的痛苦都更令人窒息。
他动不了，甚至连转动一下脖颈都艰难。
只能被动地感受着。
脚步声靠近，是那个少年。
他走路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生怕惊扰到什么的小心翼翼。
一只微凉的手，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托起了他的后颈。
动作依旧有些生涩，但比在乱葬岗时稳了许多。
“水。”
少年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一只粗糙的陶碗边缘凑到了他干裂的唇边。
温水带着一丝清甜，缓缓流入他火烧火燎的喉咙。
沈知晏本能地吞咽着，那水流滋润了他几乎要黏在一起的喉管，也短暂地压下了翻涌的血气。
一碗水喝完，少年小心地放平他，然后用一块湿润的、温热的布巾，开始擦拭他的身体。
从脸颊，到脖颈，再到手臂、胸膛……布巾避开了那些最严重的伤口，只在相对完好的皮肤上游走，带走血污和污泥，留下清爽。
少年的动作很专注，也很沉默。
沈知晏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要做成某件事的认真。
当布巾擦拭到他腹部，那处被林惊羽亲手废掉的气海所在时，沈知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那里不仅是修为被毁的根源，更是背叛最首接的烙印。
少年的动作顿住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沈知晏瞬间的僵硬。
他没有继续，也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地移开了布巾，转而擦拭他的腿脚。
沈知晏空洞的眼眶对着低矮的、想必是茅草铺就的屋顶。
他能“听”到风吹过屋顶茅草的簌簌声，能“闻”到角落里可能堆着的干草药的味道，能“感觉”到身下稻草的柔软和少年指尖偶尔不经意触碰带来的温度。
这一切，构建出一个与他过往所处的琼楼玉宇、仙山秘境截然不同的世界。
简陋，粗糙，却带着一种扎扎实实的、活在尘土里的生机。
少年替他擦洗完，又给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同样粗糙的麻布衣服。
尺寸不太合身，有些宽大，摩擦着伤口，微微的疼。
然后，是一碗熬得稀烂的、带着谷物香气的粥被端了过来。
少年依旧托着他的后颈，用小木勺一点点将温热的粥喂进他嘴里。
粥里什么也没放，只有粮食最原本的味道。
沈知晏机械地吞咽着。
他己经很久没有进食了，胃袋早己麻木，此刻被温热的流食填充，泛起一阵陌生的、带着钝痛的暖意。
自始至终，少年话都很少。
除了必要的“水”、“粥”，几乎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像一头沉默的幼兽，只是凭着一股本能，在照顾另一头重伤濒死的同类。
喂完粥，少年收拾了碗勺，又端来了一碗气味更浓的汤药。
“药。”
他言简意赅。
苦涩的汁液滑入喉咙，带着一种蛮横的、属于凡俗草木的力量，冲刷着他残破的经络。
这药对他被毁的根基毫无用处，或许，只能勉强吊住他这口气，让他不至于立刻死去。
沈知晏没有抗拒。
他像一具失去提线的木偶，任由少年摆布。
喝完药，少年似乎松了口气。
他坐在床边，也许是凳子上，离他不远不远。
沈知晏能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屋子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还有……少年平稳的呼吸声。
这安静，不同于乱葬岗那种死寂的、被无数恶意窥伺的安静。
这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安宁”的安静。
沈知晏枯竭的心湖里，第一次，没有翻涌着仇恨、背叛和绝望的碎片。
它们依然在那里，沉甸甸地压着，但此刻，被这简陋屋舍里的暖意、药味、粥香，以及身边这个沉默少年的气息，暂时隔开了一层。
他不知道这少年是谁，为何独居在此，又为何要救他这样一个麻烦。
那句“先生教我本事，我替先生报仇”，是心血来潮，还是……真的承载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重量？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但此刻，在这片短暂的、偷来的安宁里，他闭上了空洞的眼眶，任由那阳光晒过的稻草气息，和少年身上干净的、带着皂角味道的体温，将他层层包裹。
像一枚落入污浊泥潭的残破种子，在濒临腐烂之际，却被一只笨拙的手捞起，胡乱地、却又无比珍重地，埋进了一捧同样贫瘠、却到底干净些的土里。
能否发芽，无人知晓。
但至少，暂时，不必立刻腐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