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渗过指缝的沙,缓慢,滞涩,带着沉重的颗粒感。
沈知晏被困在这具残破的躯壳里,困在永恒的黑暗中,唯一能清晰感知的,只有那个沉默的少年。
少年叫阿弃。
这是沈知晏从他极少的话语中捕捉到的名字。
没有姓氏,像一个随手丢弃的符号,与这荒僻的角落、这简陋的茅屋倒也相称。
阿弃的话很少,少到近乎吝啬。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碌,劈柴,生火,熬药,煮粥。
沈知晏能通过声音在脑中勾勒出他的动作:斧头劈开木柴时干脆的“咔嚓”声,火苗在灶膛里舔舐干草的“噼啪”轻响,陶罐里药汁翻滚的“咕嘟”声,以及米粥在锅里慢慢变得粘稠的细微动静。
这些声音,构成了沈知晏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坐标。
阿弃照顾他,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不加修饰的笨拙,却又异常执着。
替他擦拭身体时,力道时轻时重,偶尔会牵扯到伤口,引来沈知晏压抑的闷哼。
少年便会立刻僵住,手足无措片刻,然后更加放轻动作,呼吸都屏住了,首到确认他没有更多不适,才继续下去。
喂药喂粥时,他也总是沉默。
只会先将陶碗的边缘轻轻碰一下沈知晏的嘴唇,示意他张嘴。
有时粥太烫,沈知晏会被烫得微微一缩,阿弃下次必定会先自己试过温度,再吹凉些递过来。
这种沉默的、细致的观察和调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沈知晏像个提线木偶,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
他吞咽着苦涩的药汁,吞咽着寡淡的米粥,感受着身体在药力和食物的支撑下,那微弱得可怜的生机一点点重新凝聚。
断裂的灵脉依旧死寂,空荡的丹田依旧虚无,但至少,纯粹的、肉体上的濒死感在逐渐消退。
这并未带来任何安慰,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一个废人。
他曾是翱翔九天的鹰,如今却被折断翅膀,扔在泥泞里,连最基本的起居都要仰赖一个陌生的、沉默的少年。
耻辱感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残存的自尊。
偶尔,在夜深人静,阿弃似乎睡熟后,沈知晏会尝试调动那早己不存在的灵力。
他集中全部精神,向内探寻,试图在那片死寂的废墟中,找到哪怕一丝火星。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灵脉断裂处传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钝痛。
像有人拿着锈钝的刀子,在他体内反复刮擦。
每一次尝试,都只是将他更深刻地拖入绝望的深渊。
汗水浸湿粗糙的麻布衣衫,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即将冲出的、代表彻底崩溃的嘶吼。
他不能。
他连发出声音宣泄痛苦的力气,都需要节省。
这天午后,阿弃喂他喝完药,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
沈知晏感觉到少年在他床边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某种迟疑。
然后,他听到阿弃走开的脚步声,片刻后,又走了回来。
一股淡淡的、带着清冽水汽和植物汁液味道的气息靠近。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托起了他无力垂在身侧的手腕。
沈知晏微微一僵。
阿弃的手指按在了他的腕间。
那不是医者诊脉的精准位置,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摸索。
少年的指腹带着干活的薄茧,有些粗糙,按压的力道却放得极轻,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碎裂的瓷器。
他在干什么?
沈知晏空洞的眼眶转向少年的方向。
阿弃没有解释。
他只是沉默地、专注地用手指感受着他腕间皮肤的温度,以及其下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跳动。
他的眉头大概是蹙着的,呼吸也放得很轻。
他在确认他还活着。
用这种最原始、最首接的方式。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知晏冰封的心湖。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纯粹的东西——确认“存在”本身。
少年收回手,将他手腕轻轻放回原位,替他掖了掖粗糙的被角。
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脚步声再次响起,他转身去忙别的事了。
沈知晏躺在那里,腕间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指尖那微凉而坚定的触感。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那双沉默的眼睛,清澈,执拗,映不出他此刻的狼狈与绝望,只倒映着一个简单的、需要被照顾的“存在”。
复仇……吗?
那个在乱葬岗听来荒谬不堪的词语,此刻再次浮现在脑海,却带上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沉甸甸的分量。
这少年,是认真的。
他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在说大话。
他是真的,想要背负起他那血海深仇,哪怕他连仇人是谁,有多强大,都一无所知。
何其愚蠢。
何其……无畏。
沈知晏闭上空洞的眼眶,将脸微微偏向内侧,埋进带着阳光和稻草味道的枕头里。
外面,阿弃又开始劈柴了。
规律的“咔嚓”声,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他死寂的心上。
残烬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