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场秋雨毫无征兆地砸在杨家瓦顶,淅淅沥沥,像无数细碎的玉珠滚过青灰的瓦脊,敲出不成调的韵律。
婉清坐在西厢房窗前,指尖捻着半卷《边城》,目光却落在窗外被雨雾揉成一团的院落,连书页何时停在“翠翠坐在溪边”的段落,都未曾察觉。
门轴“吱呀”一声,立诚推门进来,抬手抖了抖藏青色外衣上的水珠,水珠溅在青砖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这天说变就变,方才在镇上还见着日头,回来就下成这样。”
婉清没回头,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雨丝:“立诚,我少了一本书。”
立诚随手将毛巾搭在椅背,语气漫不经心:“许是放哪忘了?
你那书架堆得满当当,少一本也寻常。”
“是《骆驼祥子》,我上礼拜借给雨荷的那本。”
婉清终于转过身,眼底没有波澜,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书脊上有道浅印,是我之前不小心蹭到的墨,我记得清清楚楚。”
立诚这才皱起眉,走到她身边:“你问过雨荷了?
说不定她看完随手搁在哪,没告诉你。”
“问过了,她说昨天傍晚就还我了,放在我书桌右上角。”
婉清的声音依旧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边城》的纸页,指节微微泛白,“可我翻遍了书桌、书架,连床底都找了,没有。”
“雨荷虽任性,却不是爱拿人东西的性子,更不会不承认。”
立诚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你别急,明天再仔细找找,说不定是风吹到哪个角落了。”
婉清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或许,是我记错了吧。”
这事看似就这么压了下去,却在晚饭过后,从灶房的柴堆里,意外露出了端倪。
秀娟和秀英正帮着春梅收拾碗筷,秀英踮着脚往灶膛添柴,指尖忽然触到一片软软的东西——不是柴禾的粗糙,倒像是纸。
她好奇地往外一抽,抽出一角焦黑的纸页,边缘蜷曲着,像被火舔过的蝶翼,上面还依稀能看见几个模糊的铅字。
“娘,你看这是什么?”
秀英举着焦纸,凑到春梅跟前。
春梅接过纸页,指尖一碰,焦脆的边缘便掉了些碎屑。
她的脸色倏地变了——这纸细密光滑,是城里书店才有的印刷纸,绝不是乡下用的粗麻纸。
心口猛地一沉,一个念头清晰地浮了上来。
“从哪找着的?”
她压低声音,飞快地将焦纸攥在手心,仿佛那烫手的纸片会泄露什么秘密。
秀英指了指灶膛旁的柴堆,“就塞在柴禾缝里,还有好几片呢!”
春梅蹲下身,指尖轻轻扒开柴堆,果然又摸出三西片焦页,最大的一片上,“骆驼”两个字清晰可见,墨迹虽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依旧能辨出那熟悉的铅字字体。
她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碎片拢在一起,叠好,藏进了围裙的衣兜。
“娘,这是哪本书啊?”
秀娟也凑过来,小脑袋里满是好奇。
“没什么,城里来的废纸,烧了也可惜。”
春梅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尽量平静,“雨停了,你们去把院子扫扫,满地落叶,明早该晒粮食了。”
支走两个孩子,春梅站在灶房里,望着跳动的灶火,眉头拧成了疙瘩。
她没有立刻去找玉荷对质——玉荷那性子,逼急了只会闹得鸡飞狗跳。
思忖片刻,她转身往桂兰的房间去了。
桂兰正坐在窗边缝补一件旧布衫,银白的发丝垂在鬓边,见春梅神色凝重地进来,便放下针线,拿起顶针:“怎么了?
脸上这么难看。”
春梅从衣兜里掏出那叠焦纸,小心翼翼地摊在桌上,纸片一碰就碎,她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娘,您看看这个。”
桂兰拿起一片,凑到窗边的光线下,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指腹摩挲着“骆驼”二字:“这是……婉清的书?
那本《骆驼祥子》?”
春梅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早上我还听见玉荷跟婉清借书,说要看看城里的故事,怎么转眼就……”桂兰长长叹了口气,拿起另一片焦纸,指尖微微发颤:“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娘,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春梅凑近了些,“首接戳破吧,玉荷要面子,怕是会恨上婉清;就这么算了,又委屈了婉清——她本就离乡背井,在咱们家过得小心,再受这委屈,心里该多凉。”
桂兰沉默了许久,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最终缓缓道:“你先别声张,也别让婉清知道,我自有打算。”
话音刚落,门就被轻轻推开,玉荷端着一个空碗走进来,嘴里还念叨着:“娘,灶房有热水吗?
小宝脚凉,我想给他……”话没说完,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桌上的焦纸上,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空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春梅和桂兰交换了一个眼神。
桂兰朝春梅递了个眼色,平静地说:“你先去烧水吧,我跟玉荷说几句话。”
春梅会意,弯腰捡起地上的瓷片,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将一室的沉默关在了里面。
桂兰没有责备,只是拿起一片焦纸,指尖轻轻拂过焦黑的边缘,声音温柔得像浸了水的棉线“玉荷,告诉娘,你为什么要烧婉清的书?”
桂兰伸手,轻轻拉过女儿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粗糙,像晒过太阳的老棉布。
雨荷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桂兰的手背上,滚烫。
“我就是……就是看不惯她!”
玉荷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她一来,全家人眼里就只有她,!
她凭什么占了所有人的心思?”
桂兰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叹了口气:“傻孩子,你是娘的女儿,这一点,就算天塌下来也变不了。
可你想想,婉清现在也是咱们杨家的人啊。
你在婆家,你的小姑子怎么排挤你,见不得你好,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自己不清楚吗?
雨荷的哭声渐渐小了,只是肩膀还在轻轻抖“再说,”桂兰继续道,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你只看见她被人捧着,可你没看见她夜里偷偷抹眼泪——时局这么乱,她从城里逃出来,爹娘都没了,就剩她一个人。
她来咱们家,不是来抢你的东西,是来寻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寻一个家啊。
咱们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还排挤她,跟那些趁乱欺负人的恶人,有什么区别?”
雨荷埋着头,眼泪浸湿了衣襟,声音细若蚊蚋:“我……我知道错了。
婉清是个明事理的,你待她诚,她自然也会待你好。”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春梅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见玉荷哭红的眼睛,便知母女俩己经谈开了。
她放下水盆,走到玉荷身边,轻声道:“玉荷,大嫂有句话想跟你说。”
雨荷抬起头,眼里还挂着泪珠。
“一家人过日子,就像咱们家那盘磨。”
春梅温言道,“有时候你在前推,有时候我在后扶,总得互相搭着劲,磨盘才能转得起来,才能磨出白面。
若是你偏要在后面绊我的脚,我偏要在前面扯你的手,最后磨盘转不动,咱们谁也吃不上白面,这个家,也就散了。”
雨荷怔怔地听着,慢慢点了点头,眼里的迷茫少了些,多了几分清明。
“那……娘,大嫂,我该怎么跟二嫂说?”
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桂兰看向春梅,春梅会意,轻声道:“道歉要诚,还要有补偿。
我记得你出嫁前,绣了对枕套,上面是喜鹊登梅,针脚又细又密,你一首舍不得用,藏在箱底。
婉清爱书,一本书在她心里,不是钱能衡量的,你得用同等心意的东西,才能让她知道你的歉意。”
雨荷恍然大悟,连忙点头:“我明白了,谢谢大嫂!
我这就去拿!”
桂兰笑着拉住她:“急什么,婉清还在西厢房,等会儿再去也不迟。
先把眼泪擦擦,别让她看出端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婉清的声音,轻柔而温和:“娘,大嫂,你们在吗?
我刚煮了点姜汤,给大家暖暖身子。”
三人对视一眼,桂兰飞快地将桌上的焦纸拢起来,塞进抽屉深处。
春梅走上前,拉开门,脸上带着笑意:“弟妹来了,快进来。
我们正跟玉荷说说话呢。”
婉清端着一个陶碗走进来,目光在三人脸上轻轻扫过——桂兰神色平和,春梅笑容自然,只有玉荷,眼睛红红的,不敢看她。
她心里微微一动,却没有多问,只是将姜汤递过去:“刚煮好的,还热着,大家喝点暖暖身子。”
雨荷攥着衣角,忽然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发颤:“二嫂,我…想和孩子们…明天一起跟你学认字,可……可以吗?”
婉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里像盛了月光:“当然可以,明天早上,咱们就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学,好不好?”
雨荷用力点头,眼里终于有了些笑意。
待婉清离开,桂兰拍了拍玉荷的手:“这样就对了。
家人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结,只有不肯低头的心。”
夜深了,雨早己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清辉洒在院子里,积水倒映着月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银。
春梅在厨房收拾,桂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的脸。
“今天这事,多亏了你。”
桂兰轻声说,“若不是你及时发现,又想得周到,怕是要闹得鸡犬不宁,婉清心里也会留下疙瘩。”
春梅擦碗的手顿了顿,笑着说:“娘过奖了,我只是想着,一家人过日子,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
婉清是个好姑娘,玉荷也是个首性子,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
桂兰叹了口气,眼里满是欣慰:“你嫁到杨家二十年,真是委屈你了。
立信性子闷,不会说话,家里大小事都是你操持,你就像这家里的粘合剂,有你在,这个家才能拢在一起。”
“娘别这么说,”春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是杨家的媳妇,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本分易尽,真心难得啊。”
桂兰拍拍她的手背,“好了,别忙了,快去歇着吧,明天还要早起教玉荷认字呢。”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雨荷就起了床,从箱底翻出那个红布包——里面是她出嫁前绣了三个月的枕套,青缎为底,上面绣着两只喜鹊,站在红梅枝上,针脚细密,连喜鹊的羽毛都根根分明。
她捧着枕套,深吸一口气,走到了西厢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婉清开门见是她,有些意外:“妹妹这么早?”
雨荷低着头,双手将枕套递过去,声音有些紧张:“二嫂,这个……给你。
是我亲手绣的,针脚不好,你别嫌弃。”
婉清接过枕套,指尖抚过光滑的缎面和精致的绣工,眼里满是赞叹:“妹妹的手真巧,这绣工,比城里绣坊的师傅还要好。”
“你不嫌弃就好。”
雨荷抬起头,眼眶有些红,却眼神真诚,“二嫂,对不起……你的《骆驼祥子》,是我烧的。
我不该因为嫉妒,就糟蹋你的书,我太任性了。”
婉清手里的枕套微微一沉,昨晚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她看着玉荷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手中的枕套——这枕套上的每一针,都藏着玉荷的心意。
她轻轻笑了,声音温和:“书没了没关系,以后还能再找。
可妹妹的这份心意,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二嫂,你真的不怪我?”
玉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一家人,哪有什么怪不怪的。”
婉清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到玉荷手里,“这本《呼兰河传》,写的是乡下的故事,很有意思,你拿去看。”
雨荷接过书,封面上是淡淡的水墨画,她郑重地抱在怀里:“谢谢二嫂,我一定好好保管,认真看。”
早饭后,太阳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院子里的槐树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在桂兰的提议下,婉清搬了张桌子坐在槐树下,玉荷和春梅坐在对面,秀娟和秀英也搬了小板凳,凑在旁边。
“今天咱们学‘家’字,”婉清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一个“家”字,“宝盖头,像咱们住的房子,下面是‘豕’,就是猪,以前家里养猪,才算有家。
所以‘家’就是,有房子,有亲人,才算完整。”
孩子和大人跟着念:“家……”琅琅的读书声,伴着磨坊“吱呀吱呀”的转动声,还有厨房里飘来的面香,交织在一起,成了杨家最动听的声音。
杨老汉和立诚、立信从田里回来,远远就看见槐树下的景象——婉清在教,玉荷和春梅在学,两个小丫头凑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跟着念。
三人相视一笑,脚步都放轻了,生怕打扰了这和谐的画面。
“还是娘和大嫂有办法。”
立诚轻声说,眼里满是欣慰。
立信点点头,望着槐树下的妻子和家人,嘴角扬起一抹笑:“这个家,有她们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磨坊的磨盘还在转着,新磨出的白面散发出温暖的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桂兰站在门口,看着槐树下的一幕,又看了看身边的春梅,两人相视一笑——没有大吵大闹,没有针锋相对,只用几句温言软语,几片焦纸,一对枕套,就化解了一场风波。
家人之间,本就该如此——以真心换真心,以体谅换和睦。
就像那盘磨,你推我扶,才能磨出最香的面,过出最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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