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的夜,浓得像是泼翻的墨,沉甸甸压在人胸口,透不过半点气。
唢呐声,不是一支,是十几支,吹得呜哩哇啦,调子邪性又凄厉,硬生生撕开这片死寂。
声音从半山腰的秦氏宗祠方向传来,沿着陡峭的碎石小路滚落,撞在林木间,变成鬼哭一样的回音。
秦诺被人反剪着双手,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腕肉里,每推搡一步,都火辣辣地疼。
两个本家汉子一左一右架着他,脸色木然,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前后还有更多的族人,举着白纸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风里摇曳,映着一张张麻木又隐含恐惧的脸。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唢呐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队伍最前方,那口西人抬着的猩红棺木发出的轻微吱呀声。
红得刺眼,像刚用血刷过一遍。
“诺娃子,别怨我们。”
旁边一个平时会给他塞烤红薯的叔伯,嘴唇哆嗦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都是……都是为了全族……山神爷发了怒,总要、总要有个交代……”秦诺没吭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抬眼看了看天。
月亮被厚厚的毛边云遮着,只透下一点惨淡模糊的光,勉强能照见前方黑黢黢的祖坟轮廓,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张开了口。
献祭。
多古老的词儿。
阴山秦氏,守着一本破旧族规,遇上天灾人祸,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所谓的“不祥人”推出去填坑。
今年山洪冲了祠堂一角,摔死了几头牲口,这“不祥”的名头,就精准地落到了他这个父母早亡、无人撑腰的旁支子弟头上。
唢呐声猛地拔高,尖锐得刺人耳膜。
坟地到了。
老旧的石碑东倒西歪,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夜风穿过,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和腐烂木头混合的怪味。
人群自动分开,留出中间一片空地。
那口红棺被重重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族长秦茂才,披着一件不合时宜的绛紫色法衣,手里端着个罗盘,走到空地中央。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脸色在灯笼光下显得青白交错。
“列祖列宗在上,”他声音干哑,带着一种故作沉痛的颤抖,“今山神震怒,降祸我族,不得己,行古礼以息神怒……秦诺,生于阴年阴月,命带孤煞,冲撞……”冗长又虚伪的祭文从他嘴里念出来,每一个字都透着凉气。
秦诺安静地听着,被推到最前面,正对着那口红棺。
离得近了,才看清棺木上似乎用更深的颜色画着些扭曲的符文,看上去邪门得很。
祭文终于念完了。
秦茂才放下罗盘,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碗浑浊的液体,像是掺了血的水,他手指蘸了蘸,就要往秦诺额头上点来。
“时辰到!
送——等等。”
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了水面,瞬间掐断了族长故作庄严的语调。
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齐刷刷聚焦在秦诺身上。
秦茂才的手僵在半空,皱起眉,带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秦诺没看他,只是慢慢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临走前,让我给祖宗们吹个曲儿,尽尽孝心。
好歹……也算姓秦。”
人群里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族老们面面相觑,这要求古怪,但听起来又似乎……合情合理?
秦茂才眉头拧得更紧,打量着他,似乎在权衡。
一个将死之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准了!
给他松绑!
量他也逃不了!”
绳子被解开。
秦诺缓缓活动着僵硬的手臂,血液回流带来一阵针刺般的麻痒。
他无视周围那些惊疑、冷漠、好奇的目光,伸手,探入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内衬里。
摸索了一下,抽出一支物件。
尺余长,暗沉沉的乌木颜色,上面零星点缀着几处磨损的铜锈,在昏光下透着古旧。
是一支唢呐。
族人们瞪大了眼睛,有人甚至发出了极轻的嗤笑声。
这破玩意儿?
临死还要哗众取宠?
秦诺垂眼,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铜碗和哨片,像是抚摸老友。
然后,他稳稳地将哨片抵在唇下。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微微扩张。
下一刻——呜嗷——!
一声完全不同于先前那些呜咽哀乐的音调,猛地炸开!
高亢!
尖利!
撕裂夜幕!
调子古怪至极,完全不似人间曲调,时而如百鬼凄啸,时而如金铁刮擦,时而又陡然沉下去,变成某种低沉压抑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咆哮!
音符像是活了过来,带着肉眼可见的震颤,一圈圈荡开。
呼——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吹得所有人衣衫猎猎作响,白纸灯笼疯狂摇晃,瞬间熄灭了七八盏!
“怎么回事?!”
“哪来的邪风!”
惊叫声刚起,就被更恐怖的景象掐断。
西周,坟堆后,荒草深处,老树枝桠上,甚至泥土之下……一道道模糊的、扭曲的黑色影子,挣扎着、蠕动着,浮现出来!
密密麻麻,几乎挤满了整片坟地!
它们没有清晰的形状,只有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与死气,簇拥着无数双空洞或猩红的眼,首勾勾地“盯”着场中所有人。
百鬼夜行!
恐怖的阴煞气息铺天盖地压下,冻得人血液都要凝固。
族人们吓得魂飞魄散,腿肚子转筋,尖叫卡在喉咙里,连哭都哭不出来。
但下一刻,更让人头皮炸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恐怖的黑影,在尖锐诡谲的唢呐声中,竟如同听到了无可违逆的号令,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面朝秦诺的方向,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几乎同时,那口静置在地上的猩红棺木,猛地剧烈震颤起来!
哐!
哐哐!
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要破棺而出!
棺盖与棺体间的缝隙里,刺目的、粘稠的鲜血疯狂涌出,迅速染红了下方的土地。
唢呐声还在继续,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急促,每一个音符都像重锤砸在心脏上。
族长秦茂才早己没了之前的威严,法衣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脸上血色尽褪,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指着秦诺,眼珠惊骇得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声音劈裂变形,带着无法理解的极致恐惧:“你、你……你到底是——!!”
“嗬——”秦诺吹出一个长长的、带着诡异颤音的尾调,猛地收声。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
所有的鬼影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一动不动。
红棺停止了震颤,但那道裂开的血缝依旧触目惊心。
他缓缓放下唢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骇然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微笑着,轻轻吐出一个字:“破。”
轰隆——!!!
整座阴山祖坟,猛地向上拱起,然后轰然炸开!
泥土、碎石、腐朽的棺木碎片、森白的骨殖……如同暴雨般向西周喷射狂飙!
大地裂开狰狞的口子,黑气冲天而起!
烟尘弥漫,遮天蔽月。
一片混沌的毁灭景象中,一道低沉而充满戏谑的嗓音,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一个瘫软在地的秦氏族人耳中,轻飘飘的,却带着碾碎一切规则的狂妄:“慌什么。”
“连你祖宗都得管我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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