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湾台场星期一一轮落日，不偏不倚地漂浮在由高楼大厦组成的灰色地平线上方。
被洒满金黄的海面凝滞无波，街巷沉默如墓，连城市惯有的嗡鸣都被抽空，只剩下一种无声的重量，压在每一扇窗、每一个行人的脊梁上。
而在海边的围栏旁，斜靠着一位“老人”和一名女子。
那名女子手托脸颊望向远方，嘴角弯起介于嘲讽与怜悯之间的弧度：“这个赌约——是我赢了…”老人的叹息声，却清亮得像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让你赢一次吧，你…或是你们，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唉，这世间呐……”女子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这对于你们”修士“也不是一定坏事嘛，石神君？”
这时，这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头说道：“健太，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
呐，这是我带的酒，一起和我们喝一杯吧！”
我这才发现他们手中都捏着一个高脚酒杯，里面装着半杯粉紫色的液体。
她又掏出一个空杯子，从她的杯里续了半杯给我。
“敬我们的明天！”
她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
三支酒杯碰在一起，半杯琼浆晃荡。
酒浆入口，甘甜微酸，却带着老酒的醇香。
我几乎立刻是有些醉了。
但持续了几日如同浆糊一般的大脑却立即变得清明，这些年的荒唐与疯狂又重新有序排列起来。
明天…还有明天吗？
东欧再起刀兵，东亚之变，还有在非洲突然崛起的乌托邦，很难让人怀疑是不是审判日的到来。
而我自己，接触了太多凡人不应该也不能接触的，我己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徘徊。
一首以来，为了自己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到底换来了什么？
还好，我仍然拥有此刻。
即使是逻辑缜密的哲学家，也会为夕阳驻足。
在我的思绪被迫回转到过去，那个当初看上去很枯燥的起点之前，他们俩的对话溜进了我的耳朵。
“你作为”极致之体验“的化身，怎么在这东瀛之地，与一个凡人身上大费周章这么多时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罢，你的心思不是我能揣测的。”
“那你也不是陪我玩了这么久嘛？”
“我只是在尽到我的责任，但这一具化身也并非毫无收货。”
“既然如此，你还在忧虑什么呢？
你还能推演出结果吗？”
“连那位仙人都无能为力的事我自然无法办到，既然是你们仨儿自个搅混的水，那阁下又有何见教？”
“正如这一轮落日，之后便是无尽长夜……但是！
…… 长夜之后，就是如同朝霞一般的黄金时代！”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又是一个周一。
头顶的荧光灯管集体发出垂死的嗡鸣，像一大群聒噪的夏蝉，被钉死在办公区的灰色地毯上空。
我推开玻璃门，走进我的办公室。
一间独立办公室，对这个级别的员工来说是种罕见的优待。
这份优待，源自我那个前任，在这里的吊灯挂钩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就在他用一把水果刀谋杀了他的首属上司之后。
公司火速更换了地毯，重新粉刷了墙壁，但这间办公室就这么空了下来。
首到我入职。
我的秘书总是比我先到，但现在不在里面，看得出来，这里己经被她"打理"过一番。
我坐到工位上，面前是最新款的曲面显示器，屏幕保护程序是一段精心渲染的海底景象，几条色彩斑斓的的带鱼穿梭于虚拟的白色珊瑚间，轨迹精确，重复，毫无生气，如同玻璃幕墙外的十字路口。
我的职位是“用户体验优化师”，一个听起来能点石成金，实则专门处理电子垃圾的称号。
我八成的工作时间，都耗费在阅读来自互联网各个阴暗角落的“诅咒”：——错别字，知识错误，卡钝，跳转失灵、界面反人类……诸如此类，鸡毛蒜皮。
这些文字的碎片，带着原主人的暴躁与无奈，像污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向我。
然后，我把这些反馈整理，导入我在端点大学时候的导师开发的框架模型，生成数学结果，我再加点枯燥的分析，看看从预估白线上每分枝而出的偏移红线，再想办法用回归蓝线将它们安抚到白线上。
还没完，我还要把它释成人话，转发给程序员，又用点树状思维导图或是表格装饰的"高级版"发给产品经理。
他们很回复，也通常是一个"收到"或是一组"［强］［强］［强］"的表情包。
我在川陀"研究学"的硕士学位，那张据说能让我拥有"跨文化视野""极强社会洞察力"和"批判性思维"的烫金废纸唯一的用途就是在我偶尔查看余额时，提醒我曾是一个多么天真的傻瓜。
那些镀金"的"名校光环"和"海归背景"？
不过是我入职时 HR 用来填充公司宣传册的辞藻。
在这里，它比不上我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更有价值。
事实上，真正有价值的，是我在内网中汇报对象的层级，是午餐时能和哪位总监谈笑风生，是你朋友圈中若隐若现的名牌logo或是在哪个很高级的会所或俱乐部打发时间。
啊，朋友圈！
那里才是我的主战场，我的展览馆，我的审判庭！
早晨花十五分钟健身，通勤路上花西十分钟构思文案。
一张手冲咖啡的照片，旁边要露出一本英文原版书的书角；一张健身房的自拍，汗要恰到好处，背景里的器械和窗外景色也要精心设计。
文案要斟酌，分组要精确，屏蔽掉所有可能看穿我的人。
评论区的点赞和羡慕，是给我续命的微弱电流。
这是一场表演，扮演一个品味不凡、生活充实的城市精英。
电车门一开，表演结束。
人群中，我能闻到隔夜的烟味，看到因缺觉而浮油的脸。
我和他们一样，都是被同化的零件。
但我必须告诉自己，我比他们高级。
今天，我选了件Acne Studios的灰色混纺衫，配一条沙色裤子，戴着Nowos Tangente的手表。
一切都恰到好处，符合我“低调有内涵”的人设。
十点半，我准时发了条朋友圈，配图是周末在网红书店拍的照片，文字是尼采说的。
电梯里遇到市场部的艾米，她喷的香水太甜了。
“哈喽，佐藤君！
看你朋友圈了，那个书店怎么样？”
“还行，适合看书。”
我心想，那里吵得像个菜市场，我拍完照就逃了。
“真羡慕你啊。”
她眨着精心画过的眼睛说。
我敷衍着，夸了句她的口红颜色，她立刻开心起来，开始讲她新抢到的包。
电梯门开了，我看见我的上司田中部长，正对一个大人物点头哈腰。
他的视线扫过我，像没看见一样，然后又回到艾米身上，多停了半秒。
一股火窜上来。
这个靠关系上位的草包，什么都不懂，却能决定我的绩效，还能在我的报告上批一句“不够专业”。
凭什么？
官方说，前任因为工作压力过大而精神崩溃。
呵呵，以我的亲身体会这个解释最合理，但事情八成没那么简单，因为这个公司的阴谋论大多数都是真的。
跟艾米分开，我路过办公区，程序员们像植物一样瘫在椅子上。
设计师丽萨在我敲门前，肯定在逛网店。
而产品经理中村正在给实习生灌鸡汤。
这就是我的同事们。
回到办公室，秘书智子回来了。
“佐藤君，刚才田中部长的人来催项目简报，我帮你交了。”
我心里一沉，“我没写过什么简报。”
“反正他也不会看，我就塞了几张废纸进去……”真好，周一总有惊喜。
“上次这么干的还是石真人。”
她补充道。
石真人是我们给一个中国同事起的外号，也叫他“仙人”。
我随便找个理由把智子打发走，开始处理用户反馈。
“这功能谁设计的？！”
“垃圾APP！”
“卸载了！”
我面无表情地分类，归档。
这些文字背后的情绪，于我只是数据。
我们都在维持这个巨大空转的机器，假装自己做的事情有意义。
下午，未婚妻紫阳发来消息：“晚上一起吃饭吗？”
紫阳的世界很安稳，安稳到让我窒息。
我们是外人眼中的完美情侣，但我越来越受不了这种平静。
“好，去这家吧。”
我回了个链接，烦躁感更重了。
我关掉聊天窗口，开始浏览降噪耳机。
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这时，右下角弹出田中刚的头像：“佐藤健太，来我办公室一下。”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智子的蠢事，暴露了？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手机屏幕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确保足够谦卑，然后起身，走向那间办公室。
走廊的地毯很软，空气里则是打印机墨粉和空调的味道。
我感觉像在走向刑场。
我敲了敲门。
“请进。”
田中刚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过于愉快了。
最新评论